Feb 28, 2011
Travel
Never End
Flowers
许多年前,我曾是一个欢喜胡乱思想的孩子。多少年来,仿佛一直欠缺一种能力,将心中所想原封不动地付诸真实。依稀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能够用一块柔软的手帕折叠出一个立着的钢琴。我问妈妈,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是如何用手帕叠钢琴的吗?妈妈说,傻瓜,手帕怎么能叠得出钢琴...她已经忘乐,我却依旧记得,却再也无法重现。我早已不是那个始终在胸前用别针别着手帕的小男孩乐。
Forest
離別的季節。
花耗太長的一段時間來忘卻。終於不再有所企圖,開始相信對於自己的愛情的最大的明智,便是泰然安之。走入一個巨大的森林,迷失樂出口,只能獨自來面對孤獨。倘若,就此便能了斷過去,我還能懷有甚麼樣的理由來再度哀傷呢?
當琴聲響起的時候,請讓記憶遙遠。
親人去世。家殤。彼時彼刻,我在新加坡的海邊兀自遠眺海角西垂的夕陽,一場氣勢磅礡而絢爛壯麗的生命地殞落。太多時候,我們必須來坦白承認,自身的無能為力,甚至無法來洞悉一場天人永隔的悲慟。或許只能哭泣。拯救自己的途徑,將自己鎖在黑暗的房間,抱著馬桶無聲落淚,沈默着喘息力竭。
我在電話中抽泣哽咽著懇求母親,求你,一定要珍重自己。我們能夠多么堅強,來經歷多少次這般的至親別離?我們尚需隱忍,自控。那些無法隨時間便消逝而去的深切情感,我們都需妥善保存。而我們,每個人,也同樣需要來珍重自己。
慕。歡喜的字。幽雅的墨色,肅然間而隱藏著綺麗。飄忽而又沈澱,詩畫般端然著寫意。自一個瞬間開始,即便感受到一種彷彿穿梭在透明絲帛中的隱約的喜悅和疼痛。于是,自顧歡愉。走進一場真切的幻覺,能夠被看到的,是否也同樣能夠被觸摸得到?我在夢中,不只一次浮現出来的孩子的臉。她們那樣地微笑著,清純而燦爛。倏忽醒來,若有所失。思量間,終究不過如夢一場。
我們原來是如此輕易便能夠眷戀上來自旅途中的陌生朋友。周遊之後,妳是否依舊在黑暗中獨自哭泣?淚水打濕樂妝容,妳尚自肆無忌憚地輕歌曼舞,一個不可饒恕的孩子。繁花簇擁鑲嵌著的黑色寶石的縷銀戒指,我尚記得它戴在妳的修長手指上的樣子,如此清秀出眾。一段有始無終的故事。彼此能夠相知且自持,本已無所遺憾。許久之後,我們會再次相見問好,彼此寡淡交談。我在這裡,妳在何處?
這個傷感的季節,我依舊還是能夠安然渡過。只是,仿佛只留下樂自己。
Revolving Door
潮湿的雨季,是一段允长而忙碌的时节。当又一个温暖的冬天結束,归期将至。
结束繁忙琐碎的工作,我合上乐门窗,关掉乐电话,在房间里睡乐整整一天一夜。从日落到日出,然后又看到日落。一直躺在床上,醒来又睡去,周而复始。
我跨过乐一个阶段,用自己的方式来休息。一个人呆着。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開車绕着城市环线周游。听着很久无暇打开的播放器里的音乐。阅读。对着电脑敲字,依旧是最为能够令身体保持沉和的放松途径。只不过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来说些什么。
海,我要回来乐。
记忆爬上思绪的桅帆,风会将我们吹向哪里?我们没有目标,在大海中央随波逐流。年少的你,还有我,偷偷爬上渔船,去到的那个海岛。那年夏天炽烈的阳光,把沙滩灼烧得雪白而耀眼。夕阳落下,远方有晶莹而微弱的光,我们在海水里比赛游泳。我还记得,那片清冷而静默的汪洋,即便在黑夜里,依旧湛蓝的海水。
我们再也寻不到乐,那座岛。它本为我们的冒险邂逅而生,而那般的不可一世的童稚,早已不知去向乐。
时光流梭,我们被刷上乐哀伤的油漆,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去。梦想和爱情,都是残存在内心濒临凋谢的花朵。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够维护这份最后的美好?还能够用什么来质当和抵押?
坚守,隐忍。我已经没有乐底牌。
我的右手上有一只造工粗劣的镂银镯子,颜色晦暗,四季花案。原本有一对的。我在云南用十块钱买下它们。打造它们的白族老妇,面貌慈祥,笑容纯良,对我说,花好月圆,花好月圆。我相信虔诚的祝福会被附着上叵测难料的力量。那一刻,我抬头望着丽江绮丽绚烂的天空,内心翻涌着温暖。
一切都已时过境迁。
墨色的藤蔓植物,从腹部一直蔓延至腰际。纠结繁复,忧伤而蛊惑。令人心生疼痛的图案。爱情是需要被抛弃的。独自来信仰一份情感,本就是一场对内心缓慢而持续的荼毒。被判处乐无期徒刑,牢笼中孤独自守,疼痛和难忍,都已无关他人。记忆成为乐一段兀自过渡去往虚妄的流程。伤口只种在自己身上,因此便不能够对任何人来诉说这其中的周折。
我依旧需要不断地向前行走。
去看望许久未见的朋友。通往马来西亚的长堤上,我们倒在路边的辽阔草地。两打啤酒,三包烟。他用本就可怜的睡眠时间来与我相聚寻欢。他开一家煮炒当,每天和员工从早上七点一直工作到凌晨三点,从周一到周七,没有休歇。他一切亲力亲为,店面,厨房,采购,经营,计算,和应酬。生活有时是一道简明扼要的公式。
我们被钉在乐十字架上,到底是在为谁赎罪?
我问,这样的生活,将要持续几年?
他说,至少五年……
我说,一周,你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五年交付给乐自己的未来。
他喝下最后一口酒,捏毁乐酒罐。我听到他夹杂着抽泣的叹息,回转头的那一刻,他已泪流满面,起码,我看得到未来!
曾对鱼说过,我们正经历一场硝烟四起的征程,在荒蛮的沙场上孤军奋战,最后直至尸横遍野。
我会回家。不去寻找任何人,安静地呆在家里做一切凡俗的事。陪爸爸和妈妈开车去超市买晚餐的材料,吃完饭和他们一起散步,让他们听到相熟的人夸赞他们儿子的话。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陪刚出院的奶奶摆弄那些盆栽植物,和爷爷下棋,并且装作漫不经心地输给他。
我想念我的家人。我尚不能带给他们任何荣耀。柒年来,我远离他们,在这座城市倾付乐一切,如今却依旧一无所得,这是有生以来所经受的最大的耻。
我的心里有一道旋转门,轮回开合,永无休止。
Just Now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时常仰起头瞭望星空。并且,渐渐地,开始敬畏起这些暗淡零落的星光。它们跨越乐百万光年的距离来与黑暗对峙。触入眼眸的那一刻,已然成为一段回忆。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闪烁,都是一颗恒星壮烈地殒灭。如此痛楚的死亡,仅仅为乐点缀一下夜晚冷冽的色调。寂静地,不伴随丝毫声响.也许,一百万年,也不过是闪烁间的一瞬。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时常在寂寞的夜晚独自抽烟。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段生命。与炽烈的火焰相触,随即便成就一种开始。让肺部浓烈地充溢,惬意地吞吐着空虚和寥落。游离于指间的烟草香味,泛滥起一股暧昧。升腾起的幽兰色的烟雾在半空中弥漫成各种形状,犹如灵魂般乱舞,然后慢慢地被空气吞噬。燃尽的烟灰,坍塌着崩溃,粉碎成一堆残骸,随风而逝。五分钟后,最后那点红色的光亮被掐灭,生命就此终结。原来,我们就是这样慢慢地衰老死去。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时常带着相机四处旅行。有时候会在空阔无人的山谷,或者茂密深邃的树林,邂逅一棵树下遍地凋零的紫色花朵,萧瑟而凄美。它们一片片地散落在树根旁,草丛中,失却乐盛放时的生机,却依旧显得高贵华丽。然而,它们仍然将被逼迫着去经历更为惨烈的颓败。晨曦的露水会掠夺走它们最后的光华。最终被腐烂化成丑陋肮脏的烂泥。如此这般,便再也无法寻到曾经灿烂过的痕迹。知道这些,心中便生起一阵怜惜。急忙围着他们不停地按动快门。此时此地,它们依旧构成一幅生命的绝美画卷。所能够做的,就是定格住时间,记录下生命遗留的证据。
新年的夜晚,在赤道附近的一个小岛的海滩上,遥望彼岸的烟火。一场将近一个小时的焰花盛筵。那些焰火骤然地直窜到五千英尺的高空,随即热烈的绽放,爆炸开的火光在空中幻化成一朵朵美沦美涣的硕大花朵。将原本落寞的夜空渲染成耀眼夺目的流明天花。此后,光华坠落,掉在地上变成一片冰冷的灰烬。如此短暂的生涯,竟在昙花一现。出生,便为自己展开乐一场绚烂华丽的死祭。于是,一生辉煌。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感叹时光飞逝,生命短暂。感觉自己已经衰老,时常心存留恋。回忆起,那些人,那些事。在记忆中反复念想,搜寻那些遗失掉的一切美好。换来乐一阵阵的感伤。却从容而倔强,并不存有一点悔意。
只是,慢慢地,学会乐珍重。对时光,对生命,对所拥有的,一些人,一些事。
許多年前,平安夜。从杭州乘坐长途巴士赶回宁波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车厢外,大雨肆无忌惮的弥漫。前窗的雨刷一直卖力地摇摆。高速公路上充斥着急驰而过的迷离光影。整个世界变的混沌而怅惘。所能够寻觅到的真实,只是坐在邻座的漂亮女孩。于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湿润而温暖的掌心,这样遥远而难忘的触感。
酒宴过后,已然显得有乐醉意。雨停乐,一大群人到广场倒记数,一同庆祝耶酥的诞生日。去到那里,人群已经填充满整个宽阔的广场。缤纷暧昧的灯火,流光溢彩的音乐喷泉和喧嚣兴奋的人群,一同衬托起今夜的繁花似锦。伴着人群一致倒数的终止,随即而来的是响彻整个城市的热烈欢呼,气氛燃烧到乐沸点。
远处的烟火开始升腾,将每个人的脸都辉映的五光十色。许多年轻的情侣相拥着热烈亲吻。
蓦然地,心中温暖。
Social Do
有些人,在夜裏顯得愈為原始。
空氣中彌漫着粘稠頹敗的味道。昏暗的燈光中,人的面孔撲朔迷離,難以辨認。一具具身體被欲望糾纏,變得柔軟而潮濕。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煽情與蠱惑。那一寸寸被輕輕撫摸的肌膚,都被傳達着暗示。
坐在陰暗的角落,可以清晰窺見這群肆意糜爛的男女。他們縱慾猙獰,直至醉意昭顯。有一些人,生存在現實與幻想的夾縫中,不知身歸何處。他們態度曖昧,從不輕易作出選擇。只有此時,在沸騰的夜色中,世界成樂一片虛妄的夢境。他們便再無所保留,熏然釋放。
手中搖晃着半杯冰兌的白蘭地。冰塊在琥珀色的酒中緩緩打轉,發出清脆的響聲。殘留在舌苔上的酒液會散發微微香甜的餘味。濃郁深邃,令人癡迷。
只是,當大家都醉樂,便再不去理會,到此喧譁的初衷。
Grey People
我彷彿失語,因為暫且忘記樂如何來憂傷…
幸福無需明言,自知便好。只有滿溢出來的憂傷,才需要渠道來釋放。
所有寫出來的文字,都是從體內流淌出來的晦暗情感。
它們被曝曬在熾日下,徐徐蒸發,最終消失。
以此,內心的容器不會破碎,我們才得以保全。
生活依舊沈重,並且重心日漸下沈,接近樂地面。
日漸消磨樂,敢與現實決裂的勇氣。
我僅剩下焦慮。所以不得說話,恐怕瘋言…
我說過,記憶在左,夢想在右。而我,被夾在中間,仍舊不會妥協。
所求不多,只是想讓一切都趨於真實,僅此而已。
左問我,你到底想要甚麼?
我說,我只想獲得自由。
左說,那是對生命最大的奢求。Breeze
风
在瑰丽的月下
轻舞
翩然的裙摆
席卷来一片沉和
挥洒去一场烟朦
娇柔
似无影的薄纱
缓缓舒展
不暇恣意的炸裂
只沁润那一地的花埂
夜
跃过荻蓼
弯腰轻拾一束妩媚
染点尘埃
点缀起婆娑星辰
恍惚间
蹙眉回首
扬起这道绚烂惊鸿
似乎伊人絮语
吟出那天籁之声
风啊
翩跹地舞吧
在幽怨中回旋
消陨暮云的叆叇
仅为湮灭一抹伤痕
Night
夜 如期迫近 伴着浓郁的漆黑
似一个牢笼 囚住乐一切
笼罩的肆无忌惮的沉和
温柔而又霸道地狙杀所有的声息
吞噬在夜雾中沉堕的喧嚣
一同而来的 孤独
好似蔓藤 悄然爬上我的身体
厮缠住手脚 缓缓地收紧
随之用刺 深深地扎进心房
开出一朵娇艳的罂粟花
红 犹如心渗出的血
寂静 夜的使徒
悠然地聆听着我的斯喊
欣赏着我的挣扎
讽刺般的 却无意拯救
凄惶 袅绕地铺张开来
仿佛毒药 侵蚀我的内脏 渗入骨髓
肉体 随之腐烂
映衬着周遭的死寂
我终究成乐夜的祭品
我腐烂的尸体旁
陪葬的 只是罂粟的花瓣
Red Cliff
三江口,柳絮落尽,弦断花殇
Underflow
某些时刻,会感觉自己仿佛又陷入乐一个旋涡,并被不紧不慢地吞噬着.于是,便痛苦起来,切而却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溃败的毫不甘愿,而又无可奈何.
即使剑拔弩张,亦如遥远低沉的声响,永远无法抵达一种真切的实在.毫不热烈,哪怕表象.恰如在内心细细灼烧般的疼痛,一寸一寸地伤及,而又无法令血液沸腾.
如此错愕,并伴随而来的彷徨,使得在白昼时慵懒的太阳照耀下让人昏散般的再度迷失.遂而,仅剩下两个人的独白.落得一片凄楚.好似深秋的落叶坠落在一池死水,看似周遭一片肃静,内处却暗流汹涌.
沉堕,便如宿命.
The Dark Is Not Dead
Mo
Hermit
浣水流,煙雨稠.
山外山裏摟外樓.
鶯兒依依繞夢來,
淒淒草中啼不休.
清波碧水花亭下,
香歌寒酒柳幔前.
臨窗尚未聞秋聲,
無由添得幾段愁.
南山壽,西風厚.
霜前月下自煮酒.
悠悠寥寥食野蘋,
空籬舊圃犹卷袖.
日偃風斜伴星稀,
孤夢一醒覺寒暑.
誰自高潔魂歸雁,
一去塵埃莫淹留.
Sonnet
Carrousel
与少年时的伙伴幽会。
暗夜的荒芜旷野中,在肆意生长的巨硕杂草间穿行。踏在新鲜的烂泥和陈旧的石块里,寻觅被时光忘却的角隅。倾泻而下的星光 在草间的缝隙中盈满,为脚边静静流淌的溪水染上夜的色彩。那些青草悄无声息地掠过手和脸庞,在肌肤上留下清凉的水滴。萦绕在身遭的飞虫,夏夜中精灵一般的 生物,天才地循着律动,狂哗舞蹈,却又随风四散飘荡而去。
可以轻易地辨识出这来自海面的季风,掺着曾被阳光浸染的腥咸味道。在草面上轻轻袭过,晕开乐层层涟漪。不经风的催促,拔 腿奔跑,眼中呈现烟灰墨般的印象画面,静止的,一帧帧地往前推进。时间仿佛停缓不前,那片隐秘的乐园正在轻唤。便在不远处,那个触手可及的美丽记忆正被趋 近真实。步履愈来愈快,眼中的画面跃动起来,愈渐流畅清晰,从绽放着一簇簇的白色小花的空旷泥地中望到乐那个久违乐的旋转木马。
忧伤,蓦然间无迹可寻。
沾有泥滓的旧跑鞋,红色的格子衬衣,以及耳机中溢出的帕格尼尼,它已无处遁形。恍若四年前搭乘在电车中清冷自负的少年, 同样的白色球鞋,格子衬衣,肩上破旧的帆布背包中拖出的巨大耳罩,里面流淌着同样的罗西尼变奏曲。电车穿行在喧闹繁华的城市中,窗外的楼宇渐渐变成大片的 青春草地和阳光下晶莹的湖水。从空寂陈旧的车站下车,触摸到的裤袋中的硬币,手中自动贩卖机出售的便装热奶茶,以及甬道中卖报纸的老头的麻木眼神。哀伤, 随处可寻。
沿着湖边的小路一直默默行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天空蔚蓝。清澈湖水与碧绿的草地交织成美好的景致。他望到那些面 容安详的垂钓老人,坐在草地上相互依偎的恋人,与被带来野足四处奔跑的幸福孩子,画面如此温暖。少年动容,感受到自己背上无法飞翔的羽翼,好似肩负的沉重 疼痛,眼中盈满乐泪水。
他依稀记得幼年时的梦境。在一片静谧的海面上漂浮的巨大邮船,上面空无一人。他独自骑着脚踏车欢快地飞驰在甲板上,肆意 歌唱。海平面上望不到一块陆地,斜阳渐渐湮没在远方弧型的天际线,天空和海水被霞光映衬的一片温情,云彩被染成绚烂的锦缎。船头亮起乐华丽的琉璃吊灯,五 颜六色的盘子上盛满乐各种美好食物,更有他最为喜爱的巧克力和鲜奶蛋糕……
这是回荡于他生命的安魂曲。是一个尤其遥远的幻境,又是心底无法遗忘的残败花朵。
少年这样想着,却看到乐那个被废弃乐的旋转木马,在一片被高大的青草围绕的空旷泥地中。仿佛一个隐秘的乐园,安静,鲜人 知晓。召唤着少年内心被久久掩埋乐的幸福希求。这个锈迹斑斑的童贞玩具,没有漂亮的华盖,并不装备复杂的机动部件,简陋得令人心生恻隐。而转动起来发出轻 轻的吱吱声响,却象指间不经意弹奏出的曼妙旋律。少年喜不自禁,他们邂逅在这恍若世外的空寂旷野,无疑成为一种美好的机缘。这也许是这座城市留给少年的最 好礼物。
当幸福的希翼被烧毁为灰烬随风而逝,我们还能够来冀望些什么呢?
夜幕下的旋转木马依旧残破,锈蚀的金属躯干在星空下泛不出丝毫光泽。但是,它依旧能够旋转。從上面仰望星空,那是能够吸纳一切黑暗的旋涡,并不存有尽头。那眼眸中旋转的星空,耳中缭绕的帕格尼尼,还有在草地里闻到的海水味道,如此时刻,仿佛又至梦境。
The White Story
暮色弥漫在操场,空气潮湿温暖。柔顺的霞光恍若湖水,舒徐无垠。那片萧瑟的露出斑驳泥土的稀疏草地,孤单矗立在上面的锈涩狰狞的篮球架,以及远处那 棵结满乐青涩果实的巨大花树,都被倾覆在黄昏的静谧中。风中回荡着少年倔强的呼吸与脚步声。这个南方小镇上唯一一条标准的四百米跑道,铺满乐煤渣的结实地 面上,用白色的粉末划出乐一道一道的平行轨迹。那个白衣少年,穿着蓝色的布裤,寻着这些环形的路径匀速沉着地奔跑,咬着嘴唇,除乐厚重的喘气并不吭一声。 脚上的白色旧跑鞋,被扬起的煤灰沾染的近乎发灰。他一直跑,一直跑,若不是害怕趴倒在地上肮脏乐他的裤子,也许他会一直这样跑着直到力竭死去。
海靠在操场边的单杠上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歪着头眯起眼睛望着这个绕圈跑的倔强少年。他跑得再久,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永远也不可能抵达远方的世界。
笨蛋。海甩乐烟头,骂乐一声。
那一年,他们十四岁。那个绕着圈跑的白衣少年,名叫左。
左 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脸上闪烁过任何情绪。他的眼神永远冰冷,像死亡一般的宁静,让人感觉到暮冬的寒水。一个上乐年纪的女人对他的母亲 说,这孩子,好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他的母亲就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只能哭,她的懦弱与逆来顺受无力改变她所遭受的一切。当她尚且将左怀在腹中时,她 的男人,左从未见过面的生父,因为醉酒驾驶出乐车祸,死乐。她在医院的太平间,面对那具即将送去火化的皮肉模糊的尸体,腹部感受到剧烈的抽搐与疼痛。当楼 上的产科医生赶来的时候,她的裙子已经被血湿得通红。
左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出生的。
十 年之后,母亲对年幼的左说,左左乖,阿拉搬去和一个叔叔一起住,你会有一个哥哥。今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也没有人敢瞧你不起。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 里闪烁着幸福的泪水。生活的劫难早已把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的眼睛污染得浑浊不堪。左看到母亲无数次的哭泣,但是只有那一次,他看到的泪水晶莹得像春天草叶上 的朝露。可是这般幸福的期许,并没有让左冰冷的脸庞有丝毫的动容。
他们提乐行李衣物跟着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到一条 用青石铺就的幽深弄堂,里面有一道道的巷门,每一道巷门里都有一个天井,绕着天井是用砖石和木料搭建的阁楼房子。这是江南小镇典型的明清样式的旧宅。他们 拐进其中一个巷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一道被漆成朱红色的木结构走廊,顶上的横梁阴暗潮湿,结着蛛网,到处可以闻到木头腐败的味道。这是今后将要赖以栖 息的家。左看到天井中倚靠在青石板上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正眯着眼望着他邪邪地笑,今后,你是我的弟弟。
海是与左截 然不同的孩子,他的脸上时常挂着邪邪的笑,那是一种自小就得以外显的玩世不恭。海有着黝黑的肌肤,那是赤裸在烈日下,曝晒出来的狂野肤色,仿佛每个毛孔都 散发着放纵与不羁。海本是个无所畏惧的野孩子,直到这个倏忽而来的弟弟的出现。他惧怕左的眼睛,仿佛可以从中窥探到死亡,那一片寂静的冰水下隐匿着某种令 人不安的东西。海能感觉到,左这般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血液在体内颤抖,内心正濒临一种癫狂。
男人在楼下的堂屋中用红 砖与门板给左砌乐一个床,带着母亲住到乐上面的阁楼。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阁楼的木板咯吱作响。每当此时,海变得分外暴躁,像一头兽般扯 起左的头发,沉吟着,用掌扇在左的脸颊上。左依旧不发一声,任由海施虐,漠然地承受所有的一切。安静地待他因疲倦而睡去。然后才慢慢走到天井,用冰凉的井 水敷着红肿的脸颊。他是在死亡的环伺中出生的孩子,自小遭遇缺失,并不会像寻常的孩子一样哭闹。他仿佛天生便知晓,有些事情做来,原本便是没有任何意义 的。生活赋予乐他在这童年时本不该持有的沉着与镇定。
左靠在门边,静静地望着海月光下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只有在睡熟时,海才会显露出无所依靠的孤独。像狗一样。左在心里说。
白天起床的时候,母亲看到左青肿的脸,急忙拉来探问。左默不作声,静静地吃早饭。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男人看乐一眼左,又看乐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沉吟半晌,不留下任何话语,出门上班去乐。母亲又开始小声抽泣。这个碎片拼凑的家庭,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怀带着巨大的伤口。
渐渐地,阁楼上开始传来争吵,女人的惊叫和男人的怒吼,然后便传来顿重的沉闷的声响。这一切都尽显在楼下的两个孩子的眼中,但是他们从来不曾理会。
左 依旧在隐忍着海。那夜,海偷偷地混入文化宫内的录像厅,那是小镇上的男人在夜半的主要娱乐场所。海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贯地邪邪的笑。他扑在早已睡熟的左 的身上,卸下他的蔽体的内衣,用嘴吸吮着左的颈项,用牙啃咬那清瘦白皙的肌肤。年幼的左,在梦魇中猝醒,身上留下羞耻的血红印记,内心遭遇乐从未曾有的惊 惶。两个赤裸的男孩,夜半时无声肉搏。左拼命抵挡着海的朦胧野欲,用指甲抓在乐海的脸上,从额贯穿乐右眼的眼皮径直到脸崩裂出一道长长的鲜血。蓦然间,海 变得愤怒,死命地扯拽着左的下体,口中吐出从成人世界带回的粗鄙词语。这是漫长的夜,左忍受乐自出生以来未曾有过的侮辱与疼痛。而海,从此在脸上留下乐一 道溃烂的伤疤,再也不曾褪去。
海的父亲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剥着豌豆与邻里的女人们闲话。那个居委会的老头站在巷门处高高的门槛外喊乐三遍,母亲僵硬在乐天井中,女人们忙活着用手使劲在她的背上揉搓。豌豆洒落乐一地。
命运如此作弄这个可怜的女人,噩耗听来总是不存有悬念。十二年前,女人在产房曾发誓不再嫁一个酗酒的男人为妻。十二年后,本不饮酒的男人因为抑郁在酒铺喝醉与人起乐争执,斗殴中被砸碎的酒瓶捅死。
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她的第一个男人曾躺着的太平间,那是左出生的地方。现在,那里躺着他的继父的尸体。三个人木然地望着那具尸体,记不得这个男人生前曾与彼此发生的纠葛。
那 天晚上,海缩在屋子墙角声嘶力竭的恸哭。呼啸声传染乐整条弄堂,作为他对从来未曾尊敬过的父亲的最为沉重的追悼。那一夜,邻里百余人挤在那个月光通明的青 石板天井,妇人们被哭声所动,低头擦拭不知何时流落于眼角的带有咸味的液体。那一夜,母亲躲在阁楼的房中,没有声响地留干乐生平最后一滴泪,从此枯涸乐眼 睛,再也不曾哭泣过。那一夜,左走到墙角紧紧抱住蜷缩成一团的海,说,海,别哭。然后自己却留下乐泪。这个从死寂中走出来的冰冷孩子,终于溃败在自己的泪 水中。那一夜,海从左的眸中望到乐温暖,从此那对左的眼神的惧怕如潮汐般退却。
那一夜过后,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搬回乐原来的旧宅。重新回到纺织厂上班。由于地区的原因,左与海进入乐同一所中学,那座拥有全镇唯一一条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的学校。
那一年,左与海,变成乐兄弟。
暮 春时节,从校园角落中的那一棵巨大花树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粉白粉白的花朵,像极乐一场迟来的落雪。浩瀚的花雪中,站着一个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安 静地望着跑道上绕着操场奔跑的少年。她站在那里,将双手握在胸前,并不知道乌黑的长发间落上乐细碎的花瓣。她仅仅只是那样望着,地上撒着稀疏的影子。倘若 没有下坠的花瓣与随风摇曳的枝杪,一切便都静止为一幕淡淡的水彩画。
海时常向左询问,那个在放学后默默地站在树下看他跑步的女孩是谁。左一直沉默,他知道那个女孩,是隔壁班的转校生。左有时会在学校简陋的图书馆里与她邂逅相见,彼此并不曾说过话。
她很漂亮,她或许喜欢你。海凑在左的耳边嬉笑。
海,她并不属于这里。左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贯的冰冷。
海 并不与左在同一个班级,却一直与左一同出入校园。这是两个反差如此强烈的少年。海逐渐长成乐像他父亲一样高大健硕的身体,黝黑的肌肉与不羁的长发,右眼上 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却依旧长相英俊,时常在嘴角叼着烟邪邪地笑。而左,却愈发清瘦而俊美,干净的短发和一身像冰雪一般的白皙肌肤。左与海并肩而行的时候, 时而感受到窃窃的携着疑惑与费解的窥视,他漠视这些刺人的视线,不曾有过丝毫的回应,仿佛将自己变为一块透明的玻璃令所有的光线穿行而过。
不 明究竟的人,永远无法洞悉,两个迥然而异的孩子,却有着同一个母亲。真相成乐知情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听者一边嗤之以鼻,以为蛊惑人心的谣传,一边却有屏气 静待下文。这个古老保守的小镇,听故事依旧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消遣。倾听故事的人,同时又将成为诉说故事的人。小镇的居民,无法容忍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存有私 隐。
母亲已然变成一个沉默的妇人。晚上吃完饭,便独自一人回房间,不再有任何声响。清早上班之前,在厨房的檀木桌子 上为尚在熟睡中的两个孩子预留早饭。她很少过问两个孩子的学业境况,也从不出席学校的家长会。除乐上班,深居简出,再也不与过去的街坊往来。孩子们也并不 时常与母亲说话,除非必要。左与海,各自坚守着不同的方式生活。
左是一个自律的孩子,成为老师们赞许的优等生。却并 不喜欢与人交往,多次拒绝乐主任想提拔他作为学生干部的任命。他觉得如此无意,从来都无视这些会令别的孩子羡慕的机会。每当上完课,左便躲进图书馆。他几 乎什么书都读,有的时候是达尔文和史前生物百科全书,有的时候则是鲁迅和海明威。他喜欢独自呆在图书馆里,恍若与世隔绝。这栋青砖砌就的二层旧楼,经历乐 时间与历史的涤荡,形象残陋不堪,却成乐左寻得静谧的避世之所。这里听闻不到学生们的喧闹,孩子们更乐于追逐在操场。左独自享用着这个图书馆近乎一年。直 到那个女孩的出现。
左与她借阅乐同一本莎士比亚,在扉页的记录上看到她的名字,她叫薰。
左并不介意薰与他同时出现在图书馆的那个小小的阁楼中。薰是看上去如此恬静温和的姑娘。偶尔他们四目相触,左感觉她的眼神安抚着他的灵魂,一度融化乐他的冰冷。薰如同雨后无可抵挡的阳光,拨开乐他内心集结已久的阴霾。
阁 楼中除乐许多陈旧的木质书架,便只有一张长长的有着斑驳痕迹的木头桌子。桌子的一头靠着窗户,是阁楼中唯一一个有阳光直射的地方。从那个窗口中,可以望到 操场那条铺满煤渣的环形跑道。每当在书架上翻寻到感兴趣的书籍,薰便坐在那里,静静地读书,任由阳光散落在自己的身上。左则坐在遥远的对角,他厌恶阳光。 仲夏时节,窗台上蔓延进来一些结着硕大翠绿色叶子的藤蔓植物。这时候左偷偷窥视静坐在窗旁凝神阅读的薰,仿佛童话中的来自森林的仙女,阳光射在她的雪纺连 衣裙上碰溅出晶莹晃目的金色光滴,肌肤洁白的好似温暖中近欲融化的白雪。很长一段时间,左和薰就这样安坐在那张桌子对角,各自阅读,并无话语。
因为薰,左开始觉得那个围裹着藤蔓的陈旧图书馆是一个充满幻觉与迷惘的地方。
海仍旧一贯的放任自流。是令学校最感头痛的学生。有好几次海违反校纪时,校长便把左召到办公室。询问海的家庭情况。每当此时,左便在内心灼烧着巨大的羞耻,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维持着优等生的不卑不亢。
当 天的黄昏,等校园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操场的跑道必定出现一个白衣少年奋然奔跑的身影。左感到体内翻涌出来的巨大悲愤在血液中催化出疯狂的力量,驱使着自 己一直向前奔跑。一圈,又一圈,他终于在濒临窒息前停歇下来。他用双手支撑在膝盖上,防止透支抖动的身体糜烂倒下。他抬起头,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他望到 图书馆的窗口中,那个看顾他的身影。
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令左的身体重归静谧的少女。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时间默默流深,蓦然间,已到深秋。风中涌动着凉意,从操场边的那棵大树上掀走乐一片一片枯毁的落叶,在校园中四处飘零。左站在树下望着这些流离失所的飞叶,内心再次塌陷成难以填满的深壑。明年,他将告别这里的一切。
左是一个孤独的少年。他的冰冷在自己的身周筑起乐森严的高墙,他并不是故意来严守自己,这是他的本性。他像一个离群索居的独兽,生来便漠视一切,只在自己的地盘里循规蹈矩。可是,他又是如此的优秀,引来无数平白无依的嫉恨。
那个晨习,左走进自己的教室,便感受到身遭一缕缕异样的视线。他走去翻开自己的桌子,看到里面的污物,他的书籍,本子和文具,都被肮脏浸染,扑鼻的恶臭袭来。他拿起那本莎士比亚,看到薰的名字,沾染上乐污渍。他用手小心触摸那个被亵渎乐的名字,内心感到隐约的疼痛。
全班爆发出哄堂的大笑。女生们掩着鼻子,艰难隐忍着笑意。有四个男生,笑得最为肆无忌惮,他们平素一贯看不惯左的孤僻离群,偏偏老师们却又最为器重他。他们心怀不甘。
左 依旧态度冰冷,不发一言。默默地清理这些污秽。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干。他的淡定引起那四个男生的不满,挑衅的嘲讽开始此起彼伏。路过窗外的海,遭遇乐这一 幕,脑中仿佛爆炸乐似的,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蒸腾。他冲进教室,沉顿地走到左的跟前,他将拳头紧紧捏在裤袋中,身体因为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左,是谁?
海,出去,你不该进来这里。左的语气冷淡。
海扫乐一眼那四个男生。眼神锋锐而决绝。大家都没有见过平常玩世不恭的海,竟能射出如此充满杀机的眼神。整个教室蓦地肃静下来,每个人都好像静待审判的罪人。
第二天,那四个在教室中猖狂大笑的男生,都没有来上课。
从校长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左看到海从走廊铁铸的栏杆上翻身下来,态度散漫地走向他。海的眼角青肿,里面有浓黑的淤血,却仍旧带着一贯的慵懒。
左,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来为难你。海耸耸肩,表示抱歉。
左的脸色苍白,已经濒临至虚脱。海,你惹上大麻烦乐,求你,今后不要再做伤害我们的事情。他第一次抬着头切痛地望着海的眼睛,那条溃烂的伤疤晃惑迷离。
左,我不准任何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弟弟。我要保护你。他用手轻轻拂拭左的头发,语气柔软而坚定。
左知道,海是爱他的。左突然想到十岁那年,母亲怀着喜悦的憧憬对他说的话。这是他的罪负,如同身上赘生的一块异物,早已与皮肉相连,难以剥除。
那件事情在小镇里闹得沸沸扬扬。四个孩子无一例外全部进乐医院,最严重的那个颅骨碎裂,一度生命垂危。学校虽然没有按照原先的安排开除海,但是在他的档案中记录乐严重的留校察看的违纪处分。海背负这样的劣迹,将严重地影响一生的前途命运。
母亲第一次出现在学校。引起乐不小的骚动。
大家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打乐人的孩子的继母。
哎,没有亲生爹娘,那继母能对孩子有多少管教,出这样的事也不就奇怪乐。
他亲爹就是有乐这女人后才被克死的阿,作孽哟。
……
一 时间,流言蜚语,群起而攻。母亲来学校向受害学生的家长道歉的那天,左有生以来第一次旷课。他一整天都躲在学校的图书馆中。独自抱着腿坐在图书馆阴暗的角 落,他就这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整一天。他将头深深埋在乐羞耻与孤独中。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子滑进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一点一点被无尽的黑暗吞 噬。
当太阳渐渐西沉。学校里慢慢没有乐嘈杂的声响,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图书馆的木楼梯处传来乐轻盈舒缓的脚步 声。好像有整整一个世纪没有听到人迹的声息。左看到整个世界混沌污浊,只有那个从众多书架后闪出来的婀娜的身影清晰而明亮。女孩走来蹲在左的跟前,对他莞 尔一笑。夜深处,她的脸,美的像一朵蔷薇。左想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便没有真正说过话,他突然之间便失乐声。女孩的眼中渐渐充满乐疼惜,用手捧 住左的脸说,你就这样一直躲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夜,显得愈加幽深,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刺痛而潮湿,那些陌生的咸涩液体,因为无力控制而几近爆发。左能够预料,总会有这么一个瞬间,他将再也无法抵挡体内如洪水般翻涌而出的委屈与酸楚,他自小便苦心构筑的坚实冰冷的堤防轻易崩溃在女孩的温暖话语中。我会心痛,薰说。
那一刻,左终于号啕大哭。
冬天来的悄无声息,在这个南方的滨海小镇里,这个原本肃杀的季节显得宁静而温和。左看到枯萎萧瑟的树枝上隐隐约约抽出乐新芽,寒风袭过的时候,那些芽衣瑟瑟发抖。生命,总是需要来经受一些严苛的考验。
左,你不感到冷吗?薰关心地问。虽然不曾下雪,左的衣着依旧显得单薄。
小的时候,有人对我的妈妈说,我好像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小孩,没有东西可以比我更冷。
薰捧起左的手,用双手在胸前紧紧捂住。左,你是那种天生便惹人疼爱的男孩。
左感到从被薰紧握的手上传来的暖流,在心中汹涌澎湃。他对薰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谁都不能跟我抢着对你说这句话,只许我能说。薰俏皮的眨乐下眼,用手拍乐拍左的头发。
左看着薰,冬天的薰,穿着暗红格子的尼质裙子,裹着白色的雪绒围巾。这绝不是这个古老的小镇能够有的穿着。薰,你真的不属于这里。左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感到隐约的痛楚。他看到薰的眉头颤乐一下,露出一种阴郁的表情。
左 觉得,薰一定会离开这座小镇。他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在在何时告别。他们都在小心回避着这个问题。左从来不向薰探询她的家庭境况。只是模糊知道她来自一个很 大很繁华的城市。那是薰的城市,她迟早会回去那里。左有时候做梦,梦里薰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这座小镇,带他去她的遥远的家,那里华光溢彩,万家灯火。他 们在人流攒动的宽阔马路上肆意奔跑,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再对着他指点谈论。他们变成乐一对快乐的野孩子,与他人毫不相干,各自相安无事。梦里的左,放 肆自由地大笑。
整个寒假,左一直与薰待在一起。他们在田郊散步,在黄昏里一同倒在农家的稻草堆上,看天上霞光灿烂的夕阳。他们一起去爬山,江南的丘陵,山路绵延悠长,他们在深山的寺庙中不断游荡。他们去看海,搭船去东海星罗棋布的零碎小岛,在海滩上生火烤芋头吃。
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依旧去学校的那座图书馆。在那条长长的书桌旁彼此对坐,各自阅读,一如往昔。冬天的校园成乐他俩的乐园,沉寂而充满诱惑。这一切短暂的快乐时光成乐左在寒假结束前最为美好的记忆。
等春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将毕业。左,到那时,你还会回来这座图书馆吗?薰的语气微凉。
恩,左应道,如果你还在那里。
学校又恢复乐平素的热烈人气。班主任将左召到办公室,告诉左,县城的重点高中留给学校一个免试的名额。希望他能够把握。左沉默。他知道,当班主任对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学校已经将他作为内定的人选,只要他在最后这个学期不再旁生枝节。
小镇生活平淡而迅速。一切都仅仅有条,并无波折。转眼间,便到初夏。左觉得薰的脸上渐渐显得幽怨。她仿佛正在面临某件事情,有一种惶惑在她的内心蔓延生长。
薰 说,左,再陪我去看一次海。于是他们再次搭乐渔夫的船出海。他们坐在船头,船只疾速前行。迅急的海风携带着零星的水花扑面而来,海面上不时蹦出鲜活的飞 鱼。远处是隐约的海岛的轮廓。左望着薰,她的笑容令人迷惑。海风将她长长乌黑的秀发吹气,露出的颈项香酥而美好。这本是左愿意交付一生的女孩。
他 们在海岛的浅滩下船,踏着海水来到岸边的沙地。他们曾经来过这座小岛,薰将它起名为曼陀罗岛,因为那一次,他们在岛上隐蔽幽暗的森林处发现一种喇叭状带有 麝香味道的迷幻花朵。薰说,她在书中读到过这种植物,那是野生的黑木曼陀罗。印度有位叫做伽梨陀纱的古诗人曾在诗中描绘这种花: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掉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叶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乐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时的路线。
黑 色曼陀罗的话语是不可预期的死亡和爱。这两种事物是生命中最令人迷惑而叵测的。我们永远也无法猜测它们何时来临,何时终结。假如预先便知道结局,生命便会 丧失许多隐晦的色彩。薰对左说,那花的味道令人迷离亢奋,在古印度象征着情欲之门,可是却蕴含有剧毒。死亡和爱情,相互纠缠,成乐一种危险的诱惑。
薰在岩石后换上乐游泳衣,这是左第一次看到薰身体的漂亮的曲线,薰的身体,成熟而充满诱惑。薰走来拍拍呆坐在沙滩上的左,俏皮地眯起眼睛笑,你不是还没有碰过曼陀罗花吗?
她 深深地吸乐一口气,左,这是夏天的味道。腥咸而青春的味道。薰望着远方的海,看到渐渐西沉的落日,在海面上染出无比绚烂的光彩。左,我的家,也在海边,可 是它并不亲近大海。自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海。那里有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河的两岸盖满乐无数摩天大楼,喧闹繁华。一到晚上,整座城市华灯闪 烁,走在热烈街道上仰头看天上的星空,却发现黯然发灰,没有光华。即使深夜凌晨,依旧有很多人不曾睡觉。那座城市,从未有真正的宁静过。
薰,你看似并不欢喜那座城市。左觉得今夜的薰令人疑惑难解。
薰笑,神态阴郁而不可捉摸。潮汐由远及近,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在沙滩上搁浅,消隐不见。薰一下子振奋起来,拉着左往水里跑,左,我们游泳八,像鱼一样在大海里自在地畅游八。薰开始幸福地喊起来。
薰,我不会游泳。左在后面尽量挣脱薰的手。
薰愣乐一下,回过头来冲左眨着眼睛。左不会游泳吗?海边出生的孩子不会游泳吗?薰大度地笑笑,那左把衣服脱掉我们一起泡在水里玩水八。今晚我们不回去,等明天早上再搭船回去如何?
左呆立在那里不置可否,他的裤腿浸在海水中,早已湿透。薰走到左的跟前,只留下几公分的间隙,左闻得到她的鼻息,暖暖的。左不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是因为羞耻吗?即使只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薰的眼神蛊惑而暧昧,她的身体是被施乐魔法的毒药。
左感到身体中引燃的情欲,倏忽间吞噬乐自己的理智与矜持。他感到迷惑,幻觉中的薰仿佛成乐一朵黑色忧郁的曼陀罗。他一次次地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爆发,薰在耳边轻声地唤着,左,说爱我。潮水汹涌翻腾,覆盖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我爱你。他听到自己在激烈亢奋中沉吟。
那晚之后,左再也没有在那座小镇见到薰。她像一朵形踪难定的云,倏忽间漂走,不见乐踪影。
班主任来家访,对母亲说,学校已经决定保送左去县城的重点高中就读。母亲一贯漠然的脸,终于微微流露乐喜悦的神色。晚上吃完饭,海闪进厨房一把拉住正在洗刷碗碟的左。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海愤然。
原本什么也没有确定,不知该如何说起。海,今后你要好好照顾她。左望着母亲的房门,神色不舍。
你要我跟她两个人单独住在一起?让我天天对着她那张冷漠的脸?
海!左压制着自己渐愈激动的情绪,左一字一顿地说,即便你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你起码应该给与她应得的尊重。
我不过没有你那样的本事,可以一走了之罢乐。海夺门而去。
深 夜,左在梦中遭遇乐中学操场的那条煤渣跑道。他梦见自己在上面奔跑,一圈又一圈,眼前的景物周而复始。他想跑的更远,可是路面上的轨迹仿佛枷锁,他无法挣 脱。他感到惊恐,开始撕声大叫,天地间静默得没有任何回应。他就这样跑着,身体仿佛被上乐无尽的发条,永远不得停歇。左感到自己坠入乐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他在梦中惊醒,看到海并不像往常一样酣睡在自己的床上。整个房间空寂无声,仿佛被抛弃乐的爬虫残壳,没有生命的迹象。
左在夜深无人的街道和小巷奔走翻寻,终于在礼堂前找到海。海正坐在礼堂前的水泥台阶上,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双腿平平的舒展着,身边扔乐一地的烟头。海看到喘气不止,满头汗水的左,眯起眼睛笑乐笑,左,你跑来找我吗?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左 顿乐顿,静静地走过去他身旁。他们并肩而坐,各自无语。礼堂坐落在小镇最高的丘地上,坐在阶梯上,可以望到镇上交织缠绵的青石街道与瓦砾屋脊,被远处层层 叠嶂的山峦围裹,宁静而祥和。这是小镇的深夜,左能感到脸上触碰到咸湿的海风,身体舒爽,内心安宁。他仰头,躺在石阶上,夜空深沉,隐约透着湛蓝。星星如 一整片细碎的水晶镶嵌在天幕,纷繁闪烁。薰离开这里,她的城市再看不到这样美好的星空乐。左心里想。
左,这是我们生 活乐十六年的古老镇子。它狭小却美丽。这里的居民,保守却也纯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而富足的生活。我们自出生便在这里,也许再过十年,它 依旧无甚改变。我们在这里承载乐太多的记忆。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回望到幼年的时光,回到那个青石板铺就的天井。一到夏天,我就把竹制的躺椅搬在那里,一边摇 着蒲扇,一边仰起头数着天上的繁星。那时,我有一群要好的伙伴,我们在河滩上抓江蟹,带回家给我的妈妈,她就用我捕回来的江蟹腌制乐做成蟹糊吃,那是我小 的时候最爱吃的菜肴。甜甜的,咸咸的,还有绍兴黄酒的味道。
左安静地听着海轻轻地诉说,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童年。
我 们去田郊赶羊,每次都带着一身的泥巴回家。我的妈妈,十分生气,把我洗干净锁在房间里不让我到处乱跑。我的爸爸,那时脾气很好,每次便偷偷地把我放出去 玩,还给乐我零钱去街口买烤山芋吃。我就又偷偷溜出去和我的小伙伴们在街上那些漆成朱红色的木头电线杆间追逐嬉闹。那时候,我就这样一直想在外面疯,在外 面玩。总也不想回家。每一次,都是妈妈出来四处找寻我,拎着我的耳朵回家吃晚饭。左,你刚才慌张的出来找我,让我想到我的妈妈。
海。左轻轻唤乐一声,用手握住乐海的肩膀。
有 一天,我照常在野外玩得很晚,伙伴们都被各自的妈妈召乐回去。我一个人在炊烟袅袅的小巷间独自游荡。我从巷门处望到别人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我感觉肚子好 饿,可是妈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寻我。等我自己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那个天井里挤满乐人,我听到爸爸在哭,在喊。我第一次听到爸爸发出那样令人害怕的动 静。我拨开人群,挤进堂屋,我看到妈妈躺在床板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自那之后,我一直待在家中,再也不曾出去玩耍。我一度天真地以为妈妈会再醒来,我 等在家中,等她醒来时最先告诉她,妈妈,妈妈,我变乖乐,一直老实待在家里面没有出门调皮。
海深深地呼乐一口气,继 续说,后来,你们搬乐进来,爸爸却死乐。自从妈妈死后,我一直十分恨他,不再理会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没有能够看顾好妈妈,就这样让她死 掉。可是当他也死去的时候,我感到虚妄无助,感到寒冷,不敢睡去。每每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夜之间数次惊醒。这个世界,我再也不曾觉得安全。左,这 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亲人乐,当我想回家好好待着的时候,我却已经没有家乐。
海,你依旧有我和母亲。
左,多少年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我最为亲近的人。可以为乐你牺牲全部,我一直将你当作是我的亲生弟弟来看待。可是却连你也要离开我。
这一夜,左面对海,感到无能为力。
县城离小镇两个小时的车程,左搭乘长途汽车去那所全省最好的高中报道。那是一所百年名校,颇富盛名。校园内的建筑古老清雅,教学楼四周植满乐香樟树,时值初秋,左闻到那些植木上散发出来的馨人清凉的味道。大楼之间有人工造就的亭台楼阁等园艺景致。
左住在六楼的寝室,四人间,高低床。同寝室的另外三人全部来自农村,都戴着眼镜,外表本分老实。左站在寝室的走廊处,突然有些想家,有些想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跨出那个小镇,这一走便是三年,或许更久。
左 在新校园中闲逛。这所学校有设施齐全的操场与体育馆。那片宽广的空地上并排八个水泥地篮球场。足球场的草地齐整完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维护保养。周围是红 色的塑胶跑道。在上面跑步的话,再也不用担心会把白色的球鞋弄脏。左去寻找学校的图书馆。他看到一座四层的水泥大楼,每一层都有一整排,一整排清明透亮的 铝合金窗户。左走进里面,那里的书分门别类,数量庞大。每一层楼都有一长排一长排的桌椅。上百个学生和老师坐在那里,安静阅读。左想到小镇的学校里那座破 旧的图书馆,那样简陋狭小,却可以由他一个人独享。
左在图书馆的时候,不禁想念起薰。她像一个谜团,一直令海感到晕眩。左记起在曼陀罗岛与薰共度的夜晚,内心温暖而惆怅。
高 中的学习紧张而有序,但是左依旧抽出时间去图书馆阅读。周末的时候,寝室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回乐家度假,左便有两天的时间安静待在寝室不受干扰。他开始去唱 片店淘一些古典音乐的唱碟来听。除乐学习的时间,他一直以阅读与听古典音乐来作为休息。在音乐与书籍中,他是自由的,这个世界充满乐幻想。
左 开始写一些绯言诗,不少诗句发表在校刊上。很多女生开始欣赏这些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绝望的诗句,她们开始注意左,渐渐便有不少女生对英俊寡言的左表示爱 慕。左一直以冷漠处对。自薰之后,再也没有女子可以令他心有所动。他不需要一场耗费精力的恋爱来点缀单调的学生生活,那样并不能使他获得满足。他懂得潜伏 与等待,他的内心存有更为遥远的欲求。
由于左心无旁骛,他的成绩即使在名校中仍旧名列前茅。老师们喜欢左,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不添乱,安安静静地学习,还很聪明,就是有点自闭。办公室常常会有这样的谈论。班主任想让左来料理一些学生工作。这一次,左没有拒绝,他在能力范围内接手乐一些散淡的杂务。
放假的时候,左回到家乡。海来长途车站接他,这是海与左自相认以来第一次重逢。海一下把左搂在怀里。晚上,母亲全做乐左最爱吃的菜。左望到母亲的鬓发间有乐少许的灰色,内心酸楚。他觉得母亲或许已经不存有什么希望,没有希望的人,是容易苍老的。
海上乐一所当地的职高。他选择的专业是汽修。毕业之后,便可直接进入小镇里的一所汽车修理厂。左一直认为海应该修读电脑或软件方面的专业,将来会有深造的机会。
难道你一生就想蓬头垢面地与油污作交道吗?海,你应该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左说。
每次海都只是懒散的笑笑,没什么啊,我只是需要过随意与安逸的生活,修车是一项容易把握的技能。
海对左说,有个女孩曾打过电话来找你。我说你在县城读高中,她就什么也没说,挂乐。海在这里停顿乐一下,接着说,左,或许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孩。
薰!左的脑中震动着她的名字。
左回到学校,学校传达室的老人,交给左一封信。那是一封来自上海的信。纯白的信封上有淡淡粉色的飘零的花瓣图案。左看到薰的名字,字迹娟秀。
左,我在上海。因为父亲工作变故,我们搬回到上海。我始终是属于这座城市,终归还是回来乐这里。请原谅我不告而别,我实在无法承受告别的疼痛与凄凉。我害怕看到你的冷漠,当我离开不能够再在你身边的时候。
你 太过冷静与沉重,有时令我心生畏惧。那天在岛上,我在浪涛声中醒来,看到你在沙砾上酣睡的脸,那样英俊而可怜。我轻轻地抚摸它,感觉你便是我的孩子,永远 无法割舍分离。我想到那夜在图书馆的角落,你对着我哭,我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将是你唯一会对着哭泣的女子。我很欣慰,你能在我这里得到一种释然。可 是我明白,我终究不是你所想要的获求。你无法为乐我而抵押你对这个世界的憎恨。我终究无法阻止你来离开我。我感到沮丧和茫然。
左,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自己需要遵循的轨迹。偏离也许意味着灾祸与牺牲。我知道你一直试图跳脱开自己既定的生活。你试图摆脱,可是你也因此付出乐沉重的代价。 左,你可曾觉得快乐过,你可曾觉得幸福过?你一直在自闭与隐忍。抛弃乐所有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我不知道,多少年后你回顾过去,这一切是否值得。
这个世界上无法预期的,并不只有死亡和爱情。
海来看望左。
左在学校的大门口望见他,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海长得越发高大,一头长发桀骜不驯,穿着一条宽大灰旧的牛仔裤,和一件花色的衬衣,胸前的纽扣全部敞开,露出黝黑健美的肌肉。他就那样叼着烟,将手轻浮地搭在女人的肩上,在身旁进出校门的学生中显得如此刺眼。
左走上前去的时候,感到后背有刺痛微微蔓延。海对着女人邪邪地笑,这是我的弟弟。
旅馆附近的小餐馆里,海要乐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几杯酒下肚后,海有一些微醺,额头出现细细的汗珠。但是依旧精神振奋地大肆谈笑,对左讲述在职高逃课,打架,以及一些艳遇故事。左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少搭话。
她的身体还好吗?左淡淡地询问母亲的境况。
一如往常。我现在有时会在酒吧和加油站打工,所赚的钱已经够我一个人花销。今后不再需要她来养活乐。我早已受够寄人篱下的生活。
海,她也是你的母亲。
海沉默不语。
我正在申请去英国的全额奖学金计划,那边的大学许诺,会给予一部分的生活补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明年年初就会走。左喝乐口茶,平静地说。
海沉默半晌,唤乐身边的女人先回旅馆。两个人对坐,一时无语。深夜,旅馆地处偏僻,餐馆中只剩下左与海,气氛凝重。冷风扫着满地的落叶,在漆黑的街角发出凄凉无助的声响。
左,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出走。一直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从小便如此。你看似漠视所有的这一切,可是内心中你是那个最为敏感懦弱的人,从你出生身上便怀着深深的耻辱。你一直在隐忍,总有一天你会被内心中的巨大憎恨撑垮。
没 错,我一直在隐忍,十八年来一直如此。隐忍你,隐忍母亲,隐忍整个镇子。我发奋,努力,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乐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再来忍受这些。为乐洗净我 的耻辱,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海,这么多年来,在那个小镇,我们,还有母亲,我们被人指点评论,从来便没有获得过尊重。我痛恨,生活是如此的不公正。左听 到自己握紧的拳头传来的骨骼碎裂的声响。
左,不要对生活有过分的期许。我们不应该心存怨言。每个人多少都残缺与破损的,你为什么无法正视?你本可以把握许多生活中更值得珍贵的东西。生活并不能被默认与既定,你应该放弃一些执著,它们正在折磨着你,它们会摧毁你。你对生活过分欲求,那样令你愈加空洞茫然。
我能够把握什么,我需要珍惜什么?你吗?像你一样丧失灵魂的活着?像狗一样,只懂得获求最为原始的欲望,依靠动物的本能四处觅食。海,你明白吗?真正该觉醒的人是你!你难道忘记乐,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留下的吗?
我一直试图保护你。你是我的弟弟,我爱你!海觉得孤立无援,表情已经近乎绝望。
海!左愤然站起身,朝着海怒吼。你给我住嘴!你以为从小到大一直在保护我?事实是我一直在承受着你那样的爱我!海,请求你,长大八。我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拉。生活逼迫着我们要比别人更为迅速地成熟。
左,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容忍这样对我说话的人。你对自己命运的痛苦挣扎蒙蔽乐你对生活最为真实的内容的判断。你很不自由。海的眼神从未流露出如此深切的疼痛。
左 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叹乐一口气。不要再说下去乐。海,我们本就不是相同的人。我需要实现自己的价值感,需要由成就来填充满自己年幼时便被剥空乐的 内核。我从来就不曾天真过,我的精神自小便被钉在乐十字架上。你说的对,我并不自由,我需要一直向前跑,一刻也不能够停下来。每当停顿的时候,我便感到绝 望,我所有的期许都在遥远的地方,我需要用奔跑来拉近自己与它们之间的距离。
海再也不说话,独自在那里喝酒。左握住海举着酒杯的手腕,海,或许我们都该成全彼此。
学校生活,单调而重复。时光仿佛在黑暗绵长的隧道里穿行,没有丝毫可看的景致。左搭乘火车去北京的英国领事馆办理签证。两个星期后,获知面试通过。左的行期将至。他再次回到小镇,陪伴母亲度过剩余的时光。
时间是愈合伤痛最好的方式。
小 镇久违乐的寒冬,一到晚饭时间,家家都围成一圈打暖炉。那是一种江南民间常用的火锅吃法。将所有可以汤煮的食材全放入暖炉中烩煮,在冬天用这样的方式吃 饭,菜肴不易冷却。母亲特意裹乐蛋饺,和着带鱼,排骨,肉圆,卷心菜和海鲜虾蟹一并在锅中沸腾翻滚,香味扑鼻,气氛温暖和睦。母亲还特意叫左把已经独自搬 出去住的海给唤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乐一顿久违乐的团圆饭。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左,需要去多久。
三年,左顿乐顿,说,妈,为乐节省开支,可能这三年都不会回来。
母亲轻轻叹乐一声,那三年后呢?
毕业后看看那边的发展前景,目前尚不能有所定论。
母亲进去厨房拿出来三个白瓷酒杯和一瓶绍兴女儿红。她把酒杯推给海与左,起身斟满。说,你们两个都长大乐,今天我们便喝点酒。这绍兴老酒好,暖身子,不伤脾胃。年轻人以后出去,少喝啤酒洋酒。偶尔想喝点,就喝这米酿的黄酒。
左与海面面相觑,今天母亲的话格外多,两人更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喝酒。自从她的两个男人都因酒而死,家中从来便不允许有酒出现。多年来,女人冷漠寡言,甚至对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很少有过关切话语。今夜,左与海却看到母亲脸上分明显现的热诚与感性。
三人碰杯,各自将酒饮尽。酒力顺着血液在体内蔓延燃烧,母亲的嘴角轻微抽搐。这许多年来,她一直郁郁寡欢,脸上已经布满乐深深浅浅的沟壑。她不停地将锅中滚烫的食物夹在左与海的碗里。
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八。我们三个人。左提议。
那好,也好散散酒劲。母亲抿乐下嘴,小心翼翼地望乐望海。海埋着头啃咬一块排骨,沉吟着答应。
南 方的冬夜潮湿阴郁。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晴朗而沉和。昏黄的路灯下,三个人并肩走在小镇的巷子中。街角的古槐树在月色下伸展开粗壮而茂盛的枝丫。戴着斗笠的农 妇推着手推车经过身侧,徐徐向前,车轮压在碎石路面上咯吱作响。朱漆斑驳的电线杆下,摆着水果摊。母亲问海与左,可否要买些水果吃。两人微笑摇头。经过花 铺的时候,海买乐一束野百合给母亲。母亲用枯涸的手小心握着那束白色粘满水珠的花朵,连声说欢喜。左看到母亲的眼睛,潮湿闪烁。一时间内心汹涌澎湃。
母 亲唤乐海当夜留在家中睡下。夜里,左听到从母亲的房里传来的轻声抽泣的声响。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直克制隐忍,从不对人展示自己内心的情感,在此时此刻,终于 得以释放。左在黑暗中望着躺在房间另一边的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左重新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乐一口气。这十八年来,母子三人,终于互相宽闵,内心之间,再 无阻隔。
有一种力量,原本隐藏在暗处,晦涩而不循踪迹。一旦显性,却有着澎湃充实的能量。
左订乐早上七点的火车票,去上海。在那里出境登机。凌晨五点,三人便起床。母亲为左打点的行李衣物装乐满满两个箱子。左望乐望窗外,街道一夜间银装素裹。这是这个小镇十年来的第一场大雪。
母亲亲自做乐稀饭,海从外面买回油条和包子,进门直呼,好大的雪!连连嘱咐母亲和左多添些衣服。三人围在一起吃完一顿天伦温馨的早餐。出门的时候,左才看到,巷子里,屋顶上,树梢上,全压满乐厚实洁白的鲜雪。天地间一片苍茫纯净。这是左在童年时才遭遇过的景象。
母亲和海将左送到镇上的火车站。月台上,左抓住母亲的手,叮嘱保重。海将左拥在怀里,轻声说,弟弟,你要早点回来。左将母亲也一并揽过来,三人抱作一团,百感交集。
火车徐徐前行,缓慢驶过小镇。左在车窗中回望,那座在自己的生命中延续乐十八年的镇子,今日终于将真正的远离。这个平凡却充满回忆的地方,那样熟悉而趋于真实。这个曾经一直竭力试图摆脱的地方,或许穷起一生,都将成为内心中的一个隐秘而永恒的花园。
飞 机起飞后,左在座位上睡着。他做乐这样一个虚妄而真实的梦。梦中他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目光冰冷坚定。倔强地不知疲累地在一条煤渣跑道上奔跑。他跑乐一圈又 一圈,永远不知道停歇。跑道远处矗立一棵巨大的花树。风从空中轻轻袭过的时候,带落乐无数像雪一样飘零的粉白花瓣。在那场花雨中,婷婷立着一位少女,面容 姣好,有着长长的黑色的头发。她的眼神温柔清澈,对着他莞尔而笑,左,我来送你,与你告别。
他回头再望向那个白衣少年,倏忽之间,不明去向。只留下那条沉寂的跑道,再无一人。
他对海说,海,你说的对,他再怎么跑,也不过在原地打转而已。
笨蛋。海甩乐烟头,骂乐一声。
Ten Days
1.虚妄世界
他早已习惯在夜间飞行。当飞机盘旋着升腾至几万英尺的高空,透过舷窗俯瞰那座串联着伤痛的城市,辉煌灯火渐渐隐匿在黑暗之中。画面存有隐喻。
换登机牌的时候,他特意要求一个机舱靠后临窗的座位。廉价航空公司并不设置机舱服务。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好好休息,心中安定,无人打搅。他需要靠睡眠来缩减这般漫长聊赖的飞行,并补充体力来预备抵达后的徒步跋涉。
并不是有太多人愿意在午夜抵达目的地,机舱内乘客稀少。他戴上耳机来抵挡无处不在的引擎轰鸣。他想,睁眼时,便可以到达澳门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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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生日的时候,我要在澳门度过。小的时候我曾独自流浪到那里,住着一间圆形的酒店客房。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出门行走,所有的时间皆在房间度过。我曾计划再次独自去到那里旅行。不过,现在有你。
他说,恩,我们可以去吃道地的葡式蛋挞,在圣安东尼大教堂中模拟我们的婚礼,在大三巴牌坊前看日出。并去寻找那个带有圆形客房的酒店。
我想要一次终身难忘的生日,那于我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年岁,需要独特的刻画来给予纪念。
倘使你真的独自去那里旅行,我本计划悄悄尾随,并在澳门街头假装与你邂逅。我答应的,定然与你一起去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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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晨零点,飞机抵达澳门国际机场。一同入境的,是一批来自台湾的观光团,人数众多,咋呼喧哗。当众人被预先等待迎接的巴士接走,整个机场大厅变的一片萧条肃 然。澳门机场并不是一个繁忙热闹的空港。机场设施陈旧,许多装置损坏等待修缮。身着制服的职员与警卫慵懒困顿,无所事事。在一些长型座椅上,零散地躺着一 些等待航班的旅客。他们与他一样,是真实的旅行者,携带沉重的登山包与户外装备,并不去机场附近昂贵的酒店租宿,而只是裹着睡袋在合法的公众场所寻得安 逸。
所有的服务柜台全部歇业无人,索幸在角落留下一个钱币兑换点。他在那里换乐几百块本地货币。随即向忙碌着清洁地 毯的保洁工人询问机场中餐馆的位置。漫长飞行着实令他饥饿难忍。他有严重的胃病。他必须用食物来抵御隐隐崛起的不适。操持浓烈北方口音的中年工人告知,机 场的餐馆早已打烊,想吃东西必须得进城。他没有其他选择,没有地方购买当地的地图,没有彻夜的巴士运行路线。他只能倚靠计程车司机将其带到一个能吃东西的 地方,解决最为原始的温饱。
车资并不昂贵。但是除非万不得以,他决然不会将自己飘荡在一座陌生城市中的桀骜命运交付 于一个同样陌生的司机。他不信任,且觉得过多地使用便利的交通工具令旅行变得不真实,那是一种意识的退化。他从来未曾将任何一段路程简单看作从始发至终结 的单纯路径。他更沉溺过程,而地点的意义在无意识下被默设为一种行走的推动。他一直认为,这是一种类同于苦行僧一般的修持。蕴涵其中的精神,来自他对自己 生命的诠释。
他在一家气氛热烈却破旧的茶餐厅用餐。他必须抓紧时间,赶上早上八点的船去往深圳。澳门并不是行程的终 点,他有更为漫长的路程需要艰辛跋涉。而所能提取的时间,却捉襟见肋。他草草点乐充饥的干面。那是一种在油炸过的面条上淋上汤汁的简单面食,制作方便,食 用迅捷。他厌恶在陌生的城市独自吃饭,每一口咀嚼都携带深切的孤独。小食馆内人声鼎沸,坐满乐气焰嚣张的赌徒与眼神轻佻的妓女,以及高声喧哗的古惑仔。他 可以轻易分辨出他们。厨师坐在角落的座位眯起眼睛打量他的食客,赤身围着肮脏围裙抽烟。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周围盛满赌场与夜总会。他的庞大行囊令其 引来探询的目光。他知道对面桌子的两个妓女马上就会借故上来搭讪,她们已经往这边注视许久,眼神暧昧。他匆匆吃完,连忙付帐走人。他所来寻觅的,不是这样 的一个澳门。虽然,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本质。
开始徒步上路,目标是大三巴牌坊和圣安东尼大教堂。地点存活于内心私处遥远的想往之中。他应答来自那里的召唤。他自幼建立起来对自己的信仰,虔诚无比。
他试图在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购买到当地的地图,未果。于是用硬币买乐纯净水背在身上。夜愈深,城市愈加萧寂。街上渐渐没有可以询问的路人。唯一可以倚靠的,是他丰富的旅行经验与作为一个行走者的直觉与意念。
他 路过霓虹灯火辉煌的大型赌场以及遍布所有街巷通宵营业的当铺。高级夜总会的巨大荧屏在深夜展示着暧昧广告。零星地,从高级酒店出来穿着时髦的女郎,与操持 着内地口音的富豪。他们拎着来自欧洲的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浪声肆笑地钻进名贵的轿车中,跋扈而去。街头零星会歇息着流浪者与酩酊醉汉。他看到很多巨大的建筑 被灯管包裹的通体透亮。这是座招摇裸露的城市,浮华至极,物欲横流。它将一切尽力展示人前,于是抽空乐内里,沦陷成毫无内蕴。众多人寻梦踏上这里,却在极 尽奢华下渐渐败落。
他走过大街,小巷,天桥及地道。他在尽力搜寻与感知。没有具体的路线,只凭借先前存有对一个澳门 地理网站的朦胧记忆遵循大致的方向漫漫行走。不一会,便邂逅乐澳门的雨。那细雨温柔可爱,它们亲吻他的脸颊,令其觉得自己正在被小心呵护。它们那样的润物 无声,他在倏忽间惊诧班驳的碎石路面已然蓄起乐水洼。
如此这般,他便在凌晨时分,在细雨中漫步于澳门的街头巷尾。神轻气爽,脚步轻快。他想,即便如此走上十日十夜,也不会累。他随身携带乐数码相机,他将镜头对准那些貌似平常的城市真相。以此来竭力为将来留下自己曾经行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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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向来喜欢拍摄。拍摄环恃于他身遭的一切。他在尽力发掘自己所存于的这个世界的细微难觅的美好。这是他赖以活下去的精神内核。倘若不那样做,他便迷失在自己 的巨大失望与悲哀之中。他试图奋力地生活,拍摄是其中一条可以寄生的途径。事实上,他并没有接受过系统专业的训练,他只在乎于他自己的审美与感知。他欢喜 翻看欧洲的无名摄影师的画集,他们的镜头揭露生命最为原始的真实。他倚靠植根于自己清澈心目中私有的构图与色彩认知,用光线编攥一幅幅赖以封存记忆的画 面。
他一直想得到一架单反的高价相机,带着它周游行走,一路拍摄与写诗。可他只是一个在外念书的学生,生活清寒。他 的身上有巨大的肩负,来自于他内心的野欲。他急迫地等待向社会索取,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长时间来他一直在囤积,一口口吞噬掉自己蔓延心外的欲念。漫 长的修持令其变得渐渐内敛与城府。他在窥视,他遭受的失败与坎坷令其越来越浮躁难耐。
她曾喜欢他拍摄的照片。他们同 处一座城市,她惊异他能够在那般荒蛮乏味的地方定格住好看的画面。她认为那是一种才华。为此,她曾全心钦佩。他感动于她的肯定。他像极乐一个流浪的野孩 子,她对他的欣赏无疑是一种救赎与恩惠。这是黑暗路径中倏忽亮起的明火,耀眼璀璨。他相信自己已经接近触摸到幸福的真相,这曾一度令其内心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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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程以近五个小时,他未曾停留过。雨早已悄然停歇。汗水湿透乐衣襟。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如此漫长的跋涉乐。双腿开始酸麻,肩上负荷也愈趋沉重。他一路依照 路牌引导,路过坟地与博物馆。终于在一个小巷的拐角处看到全城的道路展示。地图显示他的直觉没有错误,方向感准确。目前的位置离大三巴牌坊只有大约一公里 的路程。他抖擞精神,耸乐耸肩上的背包,大步踏开。峰回路转,终于在凌晨五点,徒步抵达大三巴牌坊。
这是一度令他魂 牵梦荛的地方。大三巴牌坊是一座极复盛名的大教堂的遗迹。经历火灾,热焰消尽,灰烬退逝。只留下这巍峨的前壁,在澳门蓝紫色的夜幕下傲然矗立。黎明之前, 遗迹周遭方圆除他之外,了无一人。牌坊前有一段漫长向下延伸的巨石台阶,一直至集会地广场。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向远处嘹望,可以看到众多沉睡的楼宇,视野广 袤。
夜幕未谢,长风清冷。他卸下行囊,在台阶上坐下,燃乐一根烟欣赏这辽阔景致。整座城市正在沉睡,路灯昏暗。隐隐 可以感受到来自周遭的轻微鼾声,在这四寂无人的广阔天幕下来去回荡。他静静坐着,倔强地等待日出。背后是这座城市的历史之颠,经历百年磨难后遗留的废墟残 骸,见证这座城市千万次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令人敬畏。如今,他与它同守孤独,在时空相隔之间,怀揣信念前来探望,在其寥落之时,前来相守。他倚靠在它的 跟前,阅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同宿命中早已注定的相知,彼此信任。
东方的天幕终于迎来辉煌旭日。他放下诗集,用左手抚摩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那是一枚银制的指环,上面镶着星辰花案。他用戴着星辰指环的右手温柔摩挲背后巨大牌坊的古老砖石。两眼盈泪,喃喃自语,西,我信守乐承诺,我带你来到乐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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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母亲送给她的指环,她一直小心珍藏,与之寸步不离。曾经有一部产自台湾的偶像剧,红极一时。其中的男主人工去欧洲旅行,在繁华热烈的市集中为女主人工挑选乐一枚星辰指环。那枚指环仿造情节中的浪漫饰物而制,她的母亲看到后买来送予她。
她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你一辈子也不能够丢弃。它就是我。我无法再勉强自己与你在一起。我曾经试图克制抑郁的痛苦。但是,我终究还是无法忍受。她早就满面泪痕,已经泣不成声。
每 一个字都如利刃扎入他的心脏。这是他的罪宗。令一切都失却乐盘旋的余地。他在她的房间扒着桌子默然无言,哽咽失声。他看到绿色的桌面上他的一滴白色眼泪, 虚妄无力。他手里紧拽着那枚戒指。他在沉痛中剧烈挣扎,他想要夺门而出,但那需要巨大的勇气。他需要承受这一切,来自青春的浓郁辛涩。
他竭力紧守风度,在平息之后说话,倘若这是你的最后决定,那么我会尊重你,西,我仅希望彼此留下美好的记忆。如此,便能保持完整。
我想去大理,去寻访那里甚为朴实的民风与跳脱时空之外的古老。我想好好一个人生活。
倘若你想去,我能够陪你。
你吗?不用乐,你曾经也允诺过在生日的时候陪我去澳门的。
那时,我真的走不开。你是知道的。
我并未怪过你。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实质。事实上,是我不想再与你一起。
对不起,我令你困扰。
这是我的宿命。我曾经因你而有乐一丝一毫的希望来憧憬幸福。它毁在乐你的手上,我不能够再信任你。
2.人间美境
从港澳码头到蛇口码头,需要船行三个小时。他在行驶的船舱中摊开一张中国地图。在地图的下方,沿着公路和铁路的标示,用自来水笔勾画乐一条曲折红线。这是他给自己设置的行程路线。横跨乐大陆南垂三省,广东,广西,以及云南。绵延万里。
这 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自我流放。获得什么样的结果,他无从得知。有许多问题,尚没有答案,等待解决,这需要时间与历程。他甚至不晓得,自己的渴求是何等摸 样。他迫不及待的逃离,仓皇且落魄。所面临的巨大崩塌,令其胆却恐慌,无法逾越。只能够后退,寻觅另一条明晰路径。他决定去寻访那些深藏在另一方世界的高 山绣水,以图建立一种强大的支撑。
机船在海面上高速航行。他感到困顿,于是将包囊留在座位上,径自钻出船舱,来到甲 板上。海风迅疾,飞溅起来的浪花如横倾的急雨呼啸而来。船体颠簸,他只得握紧铁栏。船早已在不知觉中远离乐海岸。四顾之下,看不到陆地。只有混沌天气中朦 胧绵长的天际线。他已经很久未能看到这般无边无际的海乐,没有岛屿与礁石阻隔,甚至看不到其他船只。他记得小的时候,经常随父亲搭轮船去上海。为乐节省, 有时会栖宿在五等舱。那里人多,又在巨轮的龙骨部位,临近机舱。闷热难挡,空气浑浊。他便总是趁父亲不注意,一个人溜到甲板上来。有一次正好黄昏,落日的 锦绣霞光镶映在层层娇柔的云彩上,镶映在粼粼妩媚的波浪上。天空与海面连成一片,瞬息间燃烧乐红色,紫色,蓝色和黄色的炽焰,绚烂无比。这是仅有天堂才配 拥有的绝美景致。他第一次被自然如此诱惑,着迷其间,以为神迹。这是一种征服。
他甚至因此而朝拜过他所存有的这样一 个世界。伴随渐渐长大,他开始窥见世间的不堪,并一次次地被生活否决。然后满心疮痍,慢慢僵硬。他变得不喜言笑,疏于应酬。他学习着适应孤独,漠然泯灭掉 体内暗处孳生的渴望。他不缺朋友,但是没有一个朋友能够与之共鸣,他甚至不缺女人,但是他寻不到他期望的爱情。他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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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找她。
数 月来他一直沉溺于希望与绝望的徘徊间,这是极端残忍的酷刑。他无法继续让自己如此游荡在分崩离析的情绪之中。他开始酗酒,和很多不同的女子做爱。但一切都 是徒劳妄为。酒醉后丧失神智,令他更果敢地抛弃自己的固守而拨通她的号码。只要不慎闭眼,他便不由自主地把身下的女子幻想成她。他无法忘记她,她是他心上 的伤口,越触越痛,越无法愈合。但是伤处显眼,他不能够忍住不去触及。他逼自己,他做不到。他需要了断。
深夜,他在公寓门口的街上见到她,她穿着他所熟悉的黑色雪纺质料衣服和迷彩裤子,貌似一如往昔。他察觉到细微的更变。她将额头的长发像后梳,更为干净利落的妆容,她没有再戴他送予她的戒指。这是一种隐喻。
他提出复合,被否决。她说,你知道我们是为乐什么而分手的。
他说,好的,那么,只要你说,你不再爱我,我便从此消失。
她说不出口。他被惹怒乐。这是一头凶恶的困兽,他被抑郁乐太过长久,激怒的一刻,势不可挡。他只想要一个令其彻底心死的准确答案,如此来寻求一个简单解脱。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己昂贵的尊严来乞求她的怜悯。
这 是一次黑暗的决裂。他开始歇斯底里,握紧拳头奋力捶墙,指节的部位迅即负伤,溅出点滴的红。他撕扯她的头发,用手掐住她的颈项,把她按在墙上,逼她应答。 他已毫无所谓,并不在乎整条街上的人都在望向他的暴行。她在哭泣,她害怕他。他奋力喘息,蓦的松开手,一蹶不振。垂头泄气倚靠在墙上。他在厌恶自己,二十 多年来从未像这一刻对自己深恶痛绝。他感到羞愧。这是多少年来意志修持的崩塌,遂而导致人性的败落。
他先前从来未曾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手,他一直严守自己的操行。尽力在人前保持儒雅风度。这来自从小长辈们的严厉教诲以及自身的本能觉悟。这样根深蒂固的修养却在一个女子面前从容瓦解。这是一个他所不能够征服的女人。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意识到时,沮丧无比。
整条街寂静无声,他看她带着泪痕离去的身影。天使下坠成恶魔,只需一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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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圳距离桂林,铁路线长一千零三十公里。他很幸运买到乐下铺的车票。他将行李塞在枕头的后面,靠上去躺下。他需要好好休息。在深圳站大厅候车的时候,曾感受 到剧烈无比的胃痛,那已成为他肉体上最为熟悉的感知。仿佛老友来探。身上没有药,他厌恶吃药,于是便宁可相信旅途中不会胃痛。如同他不喜欢打伞出门,便宁 可相信不会下雨。可是他所居住的城市,一年之中有两个雨季,绵绵密密。他一直对这个世界保有原始而本能的期望,只不过他自己不曾察觉。
他在铺位上翻开在澳门码头购买的报纸,以此来分散注意力,缓解持续至今的余痛。他注意到报纸上的一则通讯,说云南玉龙雪山发生雪崩,一人死,数人失踪。玉龙大雪山,那是他的目的地。
车厢里乘客稀少,各自营生。对铺坐一位老者。他们很快便交谈上乐。原来这位老者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建筑师,他曾听过那个名字。知道其背景显赫。细细交谈之后,才知道老人现在不再从事设计工作乐,而专司酒店经营。并且定居在加拿大,这次长途跋涉,是回桂林探望老母。
他们一起在车厢衔接处抽烟,一起买乐盒饭作为晚餐,相见如故,知遇忘年。老建筑师很惊喜碰到同是设计专业的他。话匣打开,不绝不止。他们彻夜长谈。谈论大陆同国外现在的从业及投资环境,谈论各自专业领域的专业问题,以及各国建筑与城市环境的风格迥异。他收益非浅。
早上九点,列车抵达桂林。二人惜别,老建筑师询问他的名字,在口中暗念乐几遍。说,年轻人,希望以后有幸能在业界看到你的作品。你与别人很不同。
他看到老人被前来等候的手下接走,顿时心中存乐深切的知遇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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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岁,仍旧享受学院人生。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亦或是一种遭遇。他每每觉得可耻,时常又迫不及待,企图投入世间,大展抱负。他曾如初生牛犊不怕虎,渴望证明。可是,渐渐地,心绪平静。他开始明白,时机未到。
他在内心蓄着一股激荡的霸气。强大,摧枯拉朽。他倚靠这股气势存活至今,以此来保全自己。令他勇往无前,毫无畏惧。他并没有意向要来统率他人的意志,却也并不喜好被别人领导。由他人来干涉自己的心志。这是他的固步自封的原则。他知道这是他的惨剧,因此而沦陷乐一段爱情。
他无法进入她的精神世界。她身上散发脆弱而又执着的气质,令他着迷,却无法靠近。她一直试图在他的面前保护自己,无法对他产生信任。他尝试过很多次,没有办法融化她内心周遭的铜墙铁壁。她无法被征服。或者,仅仅只是无法被他所征服。这将永远成为他内心的隐恨。
他在感情中感到缺失,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他曾一度想离开她,可是一直无法凝聚的勇气。这段感情,已经无法如花开花谢般雍容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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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林城四处游荡,小城的版图中星罗棋布地穿插着山水。虽然颇美丽,但是并不伴随期望中的惊喜。
在一家小食馆享用著名的桂林米粉。米粉无甚特别,只是较为细腻。佐料上反而独具匠心,配入乐桂林的三宝特产,三花酒,辣椒酱和豆腐乳,口味独特。在餐馆里遭遇乐前来借地图搭讪的女孩,来自厦门,是一位纹身师。她叫高。
她要求结伴同行。他并不介意。已经赶不上开往阳朔的船乐。今天必须住在桂林。她带他去她所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的步行街中。女孩帮他在隔壁开乐一个房间。他觉得满意,房间有热水,冷气,和电视,干净,整洁。他没有别的要求。何况价格十分低廉。
他洗乐澡,换乐衣服。慢条斯理的刮胡子,撒香水。他并不着急出去。刚才在街上乱逛,已经知道桂林城内只有一些兜售门票才被允许进入参观的人工景点而已。今天只当作休整。他来到广西的初衷,是漓江与阳朔。
他们结伴在桂林城游乐一天。女孩热衷于光顾人工的收费景区,并在显眼的地名标示旁拍照留念。这令他略微感到不适。当她进某个公园参观时,他更对路旁摆摊破解棋局的游戏感到兴致。晚上很早休息。第二天清早会有车来接至码头。
桂林是一座平庸的小城。它原本应该是十分娟秀可人的,但是绑缚乐太过沉重的名声。它用它的名声与财富索利太多,只能流俗。
次日,他们在位于桂林市区东南方的磨盘山码头雇船由漓江驶往阳朔,需要在水上航行四个小时。船家询问乐中餐的菜谱,好预先准备。他们在江中与过往的卖菜小船交易,购买刚打捞的鱼虾与新鲜蔬菜。这让他想起曾去曼谷旅行中,在湄公河上的水上市场。
船 驶出桂林城,风景在一瞬间变得清朗。这是举世无双的喀斯特地貌。两岸奇山险峻,平地拔起。山上奇石林立,满目琳琅。山下绿树成林,浩瀚苍翠。那些山峦远近 恍若时空相隔,近处真切实在,触手可及,远处云雾萦绕,烟雨蒙蒙。那些景致倒映于蜿蜒曲折的明净水面,如梦若幻。自此,他终于明白桂林山水何以甲天下,这 是一片人间美境。
他始终站在船头甲板上,久久不愿进入舱内。他取出相机不断取景,在机器后面的屏幕上浏览,遂而失 望。那些世间罕见的景致,是不能够用任何载体携带而回的。他开始相信船家的诉说,这是来自天上的仙人留在锦绣绢帛上的神迹。是上天的恩赐。他在微风中展开 双臂,令灵魂脱缰而走。他望到撑着篙站于细长竹筏上的渔夫,与远处岸边镶嵌在山麓之中的傍水古镇。船夫说,那便是世外桃源,辛坪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他想,莫怪古来名士乐于归隐。此时此地,果真令人心目清澈,留恋往返。
他们在船舱里用中餐。船家按照吩咐,做乐漓江的鱼虾。都是渔家做法,简单粗略,却别有风味。女孩文静,一直安静坐在船舱中,隔着打开的舷窗观赏景色。
他说,你应该出去,吹吹这里的风。这样便能置身景中,让自己也变成景。
我并不喜欢那样的怪石头,我更喜欢厦门。你若喜欢看风景,厦门也是一样好的。这里的汤也难喝,粗制滥造的。你喝过广东福建的煲汤吗。要精细得多。
他 讪笑,知道面前坐的女子,并不属于同类。船到码头,他们便会分道扬镳。他会居住在阳朔。而她会经陆路回桂林。她的行李太多,并不想来去劳顿,只愿轻身前 往,证明自己曾经到过,便已满足。她劝他跟她回去。他说,阳朔的魅力在夜中,我会在阳朔过夜,这是我来广西的最初意图。她清楚乐他柔和姿态下的执意,绝不 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改变计划。她意识到这样的规劝或建议是一种唐突。于是默不做声。
船靠码头,天上挂起乐细细雨帘。他站在码头回望这青山秀水,此时此地正是著名的一景,唤作“烟雨漓江”。
他 在码头用十分低廉的价格雇乐一个当地女孩做向导。她带他去著名的西街寻找可以借宿的民居。许多当地的居民会收拾出客房来供行走的旅行者居住,赚取低廉的费 用。他更愿意借宿在这样的民居中,认为那里是道地的旅行者的休歇处所。支付费用,令他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并不存有打搅他人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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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绝不亏欠任何人与事。这来自他的母亲的教诲。他的祖母与母亲,是刚强无比的两位女人。她们教许他正直,坚毅。他出自江南的书香门第,家风严谨,遵循礼教。 这是一家江南大户,他是氏族中最小的嫡孙。从小受众人宠爱。但是只需违犯一点点细微的过失,母亲从来未曾姑息。他的举止操守,紧紧关联家族门楣的荣辱。他 害怕母亲的威严,自小到大极少过失。长辈们对他重大期许,是他心中默默恪守的信条。
当她来寻他的时候,在屋外一遍遍地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他的房间有另一个女子。一个听闻他分手而千里迢迢来寻他的女子。
她 自流露的迹象中隐约得知真相。她开始奋力敲门,凌晨时分,撞击的声响惊彻整栋公寓,在他的内心剧烈振荡。她丢弃尊严回来寻他,她来追寻她所认为可以紧握的 幸福。这是她能够为爱情与他做出的最大牺牲。他打开门出来,看到她流泪,心中滴血。房中的女子夺门而出,狂按电梯出走,他不能追。他从未预料过会发生如此 惨烈剧痛的局面,惊慌失度。
她握紧他的双臂,将头紧贴在他的胸前,说,我不会让你独自留下承受这样的一切。我们私奔。我们远离这里。我现在知道你对于我来自内心的强烈渴求。我需要你,倘若你无法忍痛,我会与她谈。
他在她的盈溢泪水的眼瞳中望到竭力燃烧的炽焰,这烈火灼烧他的内心,疼痛难当。这是一段无比激烈的青春历程。抉择只能够带来两种结局,升华,亦或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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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向导的女孩说可以骑脚踏车出游,他将行囊留在房间,重要证件塞在挂在腰间的包中。他们去遥远的山村,真正触摸桂林的山水画卷。
女孩十八岁,苗族。戴着鸭舌帽,扎清爽的马尾。还在上高中,农村的孩子上学较晚。农忙时分,还需帮助家里劳作农活。如今是旅游旺季,偶尔会去码头接待游客,以补贴家用。
他 们各自骑车在乡间蜿蜒曲折的沙土小路,沿途路过村舍,农田。有时需要绕开小队的水牛和赶牛人。远近各处星罗棋布各种形状的奇山怪石。没有游客会来这里,他 们更乐意去参观远处颇复盛名的熔岩洞穴。他们在一处稻穗堆休息。夕阳渐渐明灭,昏红色的落日霞光映射在云彩上刹是好看,整个天地金光灿烂。这是一个无比真 实的阳朔。他燃乐根烟悠然欣赏这美景。他的眼神贪婪,今日所经历的丰盛景致并未使其视觉疲劳。
女孩说,你们大城市里来的人是否觉得这里很美?我们每天生活在这里,却日日梦想离开。我出生至今,最远的地方仅仅到过桂林城,也只去过两次。
我很羡慕你。能够生活在这样山水如画的人间仙境。我想同你们一同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牧马,自给自足。这是遁世,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你们天生便属于这里。
你出来旅游,看上去却并不开心。
这是每一个人所需经历的不同人生。我尚有太多执念,无法释然。我在这里寻求短暂的安抚。离开后也许仍旧无法超脱。等你再过五年,也许会如此时此地的我,无法怡然自得的窥视这个凡间。
她突然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不开心的,走,咱们去遇龙河,我来教你撑竹筏。
他笑,你太看低我。在我的家乡有个地方唤做奉化溪口。我曾在那里撑过竹筏。
去过遇龙河之后,在一舍农家,他请她吃饭。要乐道地的漓江啤酒鱼,立蒲芋头和竹笋烧肉。这是他中意的晚餐,超越果腹之需的满足。女孩一直探询来自城市的新锐气息,而他却更乐于谈论农织耕作。他们彼此仰望对方的人生,憧憬着相互取代。
回到西街,已是夜幕。他回房间整顿一番,独自出来逛夜市。
阳 朔的夜妩媚动人,如盛花般娇艳性感。西街的路用青石板铺就。两旁尽是鳞次栉比的二三层楼的复古建筑。街上盛满是洋人,来自地球各处。商铺大多卖民俗衣物与 饰品。角落有来自墨西哥的弹着吉他的街头艺人,以及行走困难的残障乞者。人们走进那些西式餐厅用餐,在露天的铸铁和藤编的座椅上端着白兰地询望街上人潮涌 动。那些酒吧复古而格调,它们装饰细腻,风格明显。热烈的迪厅门口通常会请年轻的男女来招揽客人。他们在街上尽情喧哗,奋力摇摆,传递着快乐。透过玻璃望 向里面,灯光扑朔迷离。醉人的曲子流淌在街头巷尾。这是一个放肆的小镇,可用以遗忘或寻觅记忆的地点。
他在一座石板桥上停住,倚靠着陈旧的石头阑干抽烟。望向桥下人群与暧昧灯火。这便是阳朔的西街,它与想象中的容貌吻合。他带着遥远城市中的伤感记忆来到这里,它的千娇百媚可能够令他沉醉其中,消磨内心的伤痛?
一位时髦女孩来到桥上,取出三角架,架上相机取景。他注意到她的漂亮的脸型,模样娇好。挎在肩上的大包,有藤蔓与花瓣的图案。他抬头仰天,将烟长长吐出。这温情天幕,冷风长夜。他在遥远的陌生小镇独自吞吐寥落,寂寞何堪?
低头之时,已望到女孩将镜头对准自己。遮掩在相机后的脸,嘴角含笑。
3.生命之上
他一直将列车车窗中呈现的景致作为一部悠长的影片。它拥有其固有的情节与叙述方式。那些迅速向后退去的山峦与河流,以及红色的土壤和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都是其中鲜明的角色,怀有迥异的人格与容貌。他甚至能够分清哪些演技精湛,哪些却是过场龙套。
火车在中午抵达昆明。这是他曾怀有记忆的城市。他曾经来过这里。这个城市温暖湿润,终年苍翠满城,四时若春。然而此次,他仅仅将它当成一个中途站,当晚便会赶往大理。
在 火车站四周的一家三星级酒店租一个房间休息,他需要洗热水澡。这是驱散旅途劳顿的最佳方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同一天中,从这趟列车抵达,随即登上另一 趟列车,之间在一座城市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六小时。他从不认为这般旅行是一种仓促,他甚至为这样的迅急而略感骄傲。他中意这样的流离颠沛,这令其感到自己 貌似一位流浪者。若他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便可以明哲保身而退。
剩下的几个小时,在昆明的书城。读那些厚重的哲学与宗教书籍,以此来寻求超脱,拔除心中恶念,试图得到净化与升华。这是他来到云南的目的。
回 到酒店的时候,发现电话失窃。这是毫无所谓的事情。本来也是一直关机的。离开那座城市前,他早已交代好乐所有的事项。他一向都是一个思维缜密,有条有紊的 人。他天生悲观,习惯前瞻最坏的结局,以此换取临事的处变不惊。如今这般,隔断乐所有的联络途径,将自己空置于一座座陌生城镇,这正是他内心所求,令一切 都变的心安理得。
在夜晚开往大理的列车上,遇到睡在上铺的汉族少年,十七岁。面貌英俊,身型单薄却高挑。他在昆明念 中专,如今假期回家。少年乐于和他说话。像他诉说那些结党斗殴之类的青涩秩事。他感觉仿佛与年少时的自己交谈。少年说,我和我的表哥是昆明的这个。随即伸 出右手的大拇指。这是一个青春激荡的年岁。他用温和眼神回应,他知道少年对他存有敬意。
当对铺的鬼佬发出鼾声,他让仍旧在喋喋不休的少年上铺睡觉。他在床铺上躺下,塞上耳机抵挡对面传来的噪音。他听一张名为喜瑪拉雅的唱片中的曲子,这从一位他所欣喜的女作家的小说中听闻。书中还提到大理洱海上空的云,他想,明天要去看看。
车厢在被拖着行进,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遵循那故有的节奏。这将是在本次旅行中使用的最后一列火车。今夜是行程的第七天。
将近凌晨五点时分。他在大理站下车。迅速雇车去大理古城。古城距新城大约十八公里。车至下马碑停。他下车,望到苍老城门上的纂刻大理二字的巨大牌匾。这里,是如她所说,曾是她向往过的地方。而他终于来到此地,携着重负。
他 在古城中游走。这是一条悠长笔直的青石板大道。所有的门户紧闭,涂着朱红色的油漆。那些建筑比阳朔的更为破败古老。用大体积的木材和青砖建造。那些民居, 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城寨四周是巍峨的城墙与鼓楼,年代悠久。城中有溪水流淌,清馨洁净。行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门古洞。那些破败的砖石经手摩挲落下 被时空销蚀的沙砾。城墙的角落处爬满青苔与藤蔓,它们与千年的历史共生共息。
他站在空寂的长街中央仰望夜空。今晚月明星稀,天际无云。这是古城的夜空。仿佛可以望穿远古,令人心驰神往。远处的苍山矗立。背后隐隐欲升的旭日泛滥出昏黄的光晕。
他 倚靠在南诏国总统兵马衙门前的石狮子旁见证这座古城从沉睡中的觉醒。渐渐有清道夫出来扫街。那些白族的老妇人,或推着独轮的手推车,或挑着扁担,或背着箩 筐开始出来摆摊卖菜。清真小饭馆的朱红色门板被一块一块卸下。围着白色围裙满脸落腮胡子的雄壮男子从店内把大块的牛腿挂在招牌下。学生们背着书包从各条小 巷来到大路,急促行走。有些会在巷尾的摊贩处购买早点。开始有老人起床上街散步,他们穿着各色民族的服装。
有一位白族的大姐上来问话,小伙子,要去哪里啊?
丽江。
那要坐四个小时的车呢。你出城去南边的公路,那里会有顺风车,可以捎带上你。
会经过洱海吗?
上山的时候,往下看。能看得到。你来的季节不好,要是春天的时候来,看到那里的蝴蝶泉。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蝴蝶飞在那里。
谢谢。
他 听从白族大姐的话。在公路边搭乐一辆顺路运货的卡车。司机是白族人,相貌敦厚,不善言谈。他将头伸出车窗之外。疾风劲厉。周遭有车呼啸而过,传来巨大轰 鸣。他们驶上山麓。望到那一片纯洁清净的湖面,那是洱海。他满心雀跃,对着苍蓝天空用力长啸,将手伸出车外,用力抓那些白云。有运送大批游客的巴士从后方 驶来。他与他们相互呼喊问好,在急速的盘山公路上,吼声回荡山谷。
在丽江大研下车,他望到乐,玉龙大雪山。它在那里傲然矗立,辽阔而壮烈。穿越云层的山颠裹满圣洁高尚的白雪。如神迹般,令人敬畏。那是纳西族人心目中的圣山,代表一种不可逾越的精神。
大研古镇位于海拔2400米的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的交接处。是中国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有高原威尼斯美誉。
他 在靠近四方街的幽禁小巷中寻到一家客栈。是当地纳西族的民居改建,穿过洞门,有极雅致的院落。这是纯粹用木材搭建的阁楼房屋。二层楼,有木梯与露台。院落 中有各样盆栽,千年老根而制的茶几与藤椅,木制的墙壁爬满藤曼植物,门窗上有精美的镂花雕刻的图案。他要乐二楼的木头房间。有双人矮床,落地窗,小电视, 和独立的洗手间。他中意门外的露台,能够嘹望远处的层层苍翠山峦。
计划于明天攀登玉龙雪山。在客栈打工的纳西族女孩 敲门送来热茶。他向她询问附近的地形与风土。并在挨着客栈旁边的一家唤作“啡吻”的精致书吧吃饭。这是一对来自长春的情侣所经营的。男子叫大龙,女子叫小 燕。他们三个月前来此旅行,遂而决定在这里居住。书吧是他们的营生。他看到二层楼的空间古朴精致。家具用色彩鲜艳的布料。窗户上和天花板挂满乐垂下绿色茎 蔓的吊兰。露台上设有秋千。几面墙上满满地盛满乐书,有云南与西藏的地形手册,与有关探险的地理杂志。
他与店主交谈甚欢,他开始崇拜他们对生活的勇气。他们取出啤酒来喝。小燕说他们并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大约三年,三年后他们就会走。会去成都,继续经营这样的一家静吧。她喜欢坐在午后的宜人阳光下长满清脆植物与鲜艳花朵的木头露台上的躺椅上读书。
他问,为什么会去成都?
大龙拍乐一下小燕的脑勺,她可馋嘴,喜欢吃那里的小吃啊!然后幸福地笑。
这样的生活的确美好,可是需要付出代价,需要冷静的沉入。这是一段完满的历程。也许始终没有结局,直至终老。享受幸福与快乐。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大的勇气。这也许是生命的真相。
大 龙搂住小燕,将视线透过窗户,飞跃众多古朴楼宇的屋脊,放向远方。我们并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样的小生意,投资只需几万。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是我与小 燕共同设计,亲自选购材料与监工。我的确幸福。带着爱情来这里生活。我太喜欢丽江。这里可以忘却一切烦恼。日日升歌,尽情欢娱。一切都理所当然,与世无 争。
他瞥见他的名牌钱包,继续说,在这里,没有人在乎你使用这样的钱包,没有人在乎你穿着多昂贵的衣服。不需要名贵 跑车来彰显地位。一年预备四次旅行,去西藏与内蒙。我在这里尽情交友,认识来自世界各处的人。他们有些背景显赫,有些寄籍无名,但只要来到我这里,我并不 在乎,没有人在乎。没有利益纠葛与争名夺势,你会发现,人与人之间,渐渐趋于原始的纯净。当地的纳西族与摩梭族人,性情敦厚,民风古朴。他们能歌善舞,热 情浓郁。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处处充满惊奇。
这是归隐?
不,恰恰相反,这是放纵。最忘乎所以的放纵,超越人本有的性格。更为热烈的生活。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梦想,不需要成就。我们只沉溺生活的至美过程。这是回归。
他开始喜欢他们。一个戴着眼镜,垮着高档单反相机的男子进来,他叫韩,正准备去束河古镇。他决定与他搭伴,去那个比大研更古老百年的古镇。
他们在束河的千年古道中游走,将自己也不慎融入乐历史之中。拍乐很多照片,韩是一位专业的摄影师。他将韩的那部NIKON相机拿着把玩,爱不释手。他们路过一家婚纱摄影店。看到陈列的影集,在香格里拉与垆沽湖取的外景。壮美华丽。
回来时,他独自去丽江狮子山上的万古楼,那里能看到大研古城的全景。他独自坐在石头阑干上,等待黄昏而至。从那里俯瞰众多的砖瓦屋脊,人影微小。他一直欢喜从高处远眺,展示眼眸的,是超脱众生的画面。
有女孩过来借火搭讪。口音生涩,她是韩国人。来到中国两年,行走乐绝大部分他曾梦想抵达的地方。他们艰难攀谈,一起守至日落。她邀他喝酒。
他 再次返回丽江,恍若隔世。这里已然是另外一片世界,他仿佛从未抵达。亭台古阁,朽木朱户,溪流清冷,穿街过巷,石桥枕水而建,花蔓绕墙而生。这些景致在夜 幕下显得一派性感迷人。所有的店铺与酒吧,餐馆都悬挂乐红色的串串灯笼。他们在街上行走,看到河水中流淌而去的荷花灯,听到酒吧楼上倚阑而坐的长发男子弹 着吉他深情歌唱,闻到无处不在的开花藤蔓的阵阵香磬。这是热烈而温情的夜晚。
他们在酒吧喝酒,与漂亮的摩挲族女子相 互搭着肩膀跳篝火舞。在古道上与纳西族女孩隔水对歌。他用力嘶吼,疯狂摇摆。令一切忘乎所以,飘然而走。他带她来到“啡吻”。大龙取出大半瓶的芝华士,他 们加冰块纯饮。邀另一桌的老少情侣一同来坐。男士是来自加拿大的一位老教授,女孩曾是他的学生。如今是他的恋人。
不过,她现在是我的教授,教授笑,那么,你的女朋友呢?
我没有女朋友。他回答。他吞下杯中酒,神情黯然。体内燃烧,他感受来自体内的温度,这是他内心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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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有过一个恋人。
我叫林西。她说。
你真的叫林西?他十分惊喜。
林西是她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她写作,将小说发布于网路。他读她的字,是她的读者。他欢喜她的华丽文字,支节中透出凄美颓靡的气息。令他着迷。他没有想到能够真的见到她。他一直相信这种相遇,是命中注定。这是摄魂掠魄的一次邂逅。
他欢喜与她交谈。她与他一样拥有细腻的知觉。他隐约感到她与之共鸣。他喜欢她的容貌,她的眼睛超尘脱俗,嘴却倔强而坚毅。这是一个令他唤起怜惜的女子。他知道他将并被她伤害,为她疼痛。犹如前段轮回的亏欠,今世前来所偿。可是,他并无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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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发出湛蓝的光。他回到客栈,蜗倒在露台的藤椅上。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栈留言簿。上面有不同字迹,娟秀或苍劲。留下祝福与赞美的诗句与一些素描和涂鸦。这些都出自住过这间房的旅人之手。
客栈的女孩见他蹒跚而回,上楼探望。他邀她坐下闲谈。四下幽静,他们仰望苍茫夜空中悬挂的月,格外圆润皎洁。楼道上的栀子与丁香的花瓣上,滴落光晕。
女孩问,为什么不带女朋友前来?下次记得一定带来,我愿意一起招待你们。
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会?
刚和一个女孩分手。
你是否爱她?
我爱她。
玉龙雪山将是整个旅程的终点。这是离赤道最近的雪山。海拔5596公尺。峰顶常年积雪。通常旅客上山会采用索道。但是他并不想从山脚迅即到达山颠。如此会令旅行的意义消退。步步跋涉,能够在一日内经历四时变化。愈超然的美景,愈需要艰辛抵达。
在 山脚下的山村雇乐马匹,以及一位藏族老人做为向导。马儿唤作枣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他们自山路徐徐而进。山脚下一片空旷平原,长满乐鲜艳的杜鹃花。 老人说,玉龙山上百花争艳,杜鹃花魁。这里山高谷深,不同的位置会有不同的气候。而山麓上,四季都会盛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山路是由上山砍柴与采药的村民踩踏而来,狭窄蜿蜒。这些路越踏越深,长久之后竟成乐一条漫长曲折的沟壑。这是通往山颠的唯一路径。
行 走愈深,路途愈加艰难。有些地方,需要牵马徒步翻越过那些横屹的巨大岩石与溪涧。那些溪涧流经葱翠的草地,上面有成百上千根叶相连的参天古树抵挡阳光,茂 密林间横呈腐败的断木,上面满是青苔。草地上漫地盛开着白色与紫色的小花。他们经过悬崖峭壁,向下望去,是千尺深谷。已经没有明晰的路径。他紧紧跟在老人 的马后,存步不舍。知道前面的路更为危险,绝不可轻然旁顾。数个小时的跋山涉水,气温渐渐下降。他身着单薄,愈感寒冷,天空开始飘来细碎的雨滴。
在 海拔大约三千五百公尺处,来到一片辽阔草坪。那里有零星两三处烂木搭建的矮小棚屋,简陋不堪。那是供上山人歇脚所用。他们下马休息。进到木棚烤火取暖,并 讨乐热茶喝。老人掏出纸烟点燃,巡视天上的乌云,愁容紧锁,对他说,今天不能够再走乐。怕是要下大雨。雨中上山,太危险。前些天还死乐人呢。
他 想到在澳门的报纸上看到的那则通讯。这是一个有关生命的抉择。他意志决绝,走出棚外,来到马儿跟前,唤着,枣梨,枣梨,带我上山,好吗?马儿向天长嘶一 声,犹有灵性。他听到如此壮烈的应答,顿生相惜之意,内心激发乐一阵英雄肝胆。跨上马,立与峭壁之上,眺向远方。他看到丽江,还有一直延伸至远方的葱翠麦 田,那样小,镶嵌在一块巨大辽阔的平原上,周围山脉围绕,形成一个广袤的盆地。此处黑云蔼玳,百里之外却是一朗晴空,阳光从云层的裂缝中透下,映射着金光 耀眼璀璨。
他一生坦途,从未经历生死。他在俗世中营营役役,渐渐开始遗忘生存的本相。欲海中潮起潮落,默默与自己的 内心遥远。他从未善待过自己。那些在迷失中被洞穿的信仰,只留下缺失的虚妄残骸。他需要寻找一种高尚至纯的精神来支撑自己的对生命的祈望。他仰望爱情,想 到林西。他曾以为那是一种来自宿命的救赎。好比一块激荡着力量飞来的陨石,能够叩企他内心隐秘的门径。可惜在中途偏移乐轨道。他们无法碰撞。
他来攀登这至高无上的圣山,他想,那也许是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抵达的高度。
他向老人询问往下的路线,借乐抵御风雨的寒衣。单身匹马前行。老人苦劝无果,再木棚外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叮咛,走不来,就一定回头!他在马上向后挥手,并不转身。
雨果然在瞬息间瓢泼倾下,伴随风雷闪电。天幕一下子黯淡下来。山路变得一片泥泞,崎岖难行。他裹紧棉制的大衣,看到自己的从体内吐吸的空气,已经化成白雾。 海拔每升高500公尺,山路上便会有木牌标示,幸亏如此,他不至于迷途。这里潜在太多死亡的伏击,山路泥泞,打雷受惊,马儿都会不慎失蹄,而脚下,便是万 丈深渊。
抵达海拔4200公尺的时候,这里又出现一个营地。他全身湿透,寒冷直侵骨髓。雷雨早已变成乐暴雪,天地变得苍茫一片,四周白皑皑的已然不见绿色的植被,换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岩石与浅浅的积雪。
将 马栓在简陋的马槽上。他行为僵硬地奔至木棚子取暖。从数小时前阳光灿烂下的高温一路跋涉至这里,时空扭转,他顿时有沧桑之感。这一路行来,危险重重,仅需 一步行错,便会粉身碎骨,灰飞湮灭。而往下的路,不再有老马识途,需要徒步攀登,将遇到的坎途与危机,他需独自面对与承担。
在 木棚中烤火,他期盼能够迅速补充体力,往下,需要倚靠自己的肉体全力支撑。裤子湿透,与双腿粘连在一起,经受高温蒸腾起白色的雾气。他点燃烟,发现已经很 难将烟完全吸纳入肺腔,这里海拔太高,空气稀薄。休息约半个小时,他想,必须快速起程,高山之上,气候瞬息万变,停顿可能付出生命代价。
徒 步继续上路,心中已有暖意,气温明显更低,但是因为没有雨,气候变的干燥,反而并不觉得冷。他需要奋力行走,以保持体温。不一会儿,雪开始换之为冰雹。每 一次气候变更,都使他内心真实的惶恐。冰雹令攀登愈加艰难。开始是稀疏的如黄豆大的冰块砸在脸上与双腿,从高空落下的冰,经狂风吹送,势能强劲,击打地皮 肉疼痛难当。
时间疲长。双腿被疲劳,寒冷与疼痛生生撕拽,渐渐变得褪逝乐知觉。地面开始有大量的积雪,直至能够没入 脚踝。每一步皆需要将膝盖用力拔伸。有大块的冰冷岩石需要爬越。大风吹送冰雹迷乱乐眼睛,难以令视线保持清明。身体渐渐变成一具生冷的机械,灵魂仿佛四处 游走。这是最为接近地触摸至极限的跋涉。
他看到前方山壁一块突出的巨大黑色大理岩石,过去坐在下面躲避愈为猛烈的冰 雹。许久之后,意识回转,仿佛自乾坤轮回而来。他知道,他无法再走下去,而心已有所抵达。此时此地,他已在云雾之间。山上山下一片皑皑白雪,天地之间拉乐 层层的冰幕雪帘。他用手抓住一把雪,送进口中,这是在高山之颠,未遭踏污的纯净鲜雪,冰冷清爽,直磬府肺。他闭上双目,任由狂风吹打,心中并无凉意。这是 一片至纯世界。
此时此刻,他双目清净,内心沉和,周身淡定,犹如一朵雪莲,无垢无尘。他有生以来,从未有此超脱之感。恍若在这天地云端,穿透乐洪荒宇宙,释放乐诸世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