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 28, 2011

The White Story

暮色弥漫在操场,空气潮湿温暖。柔顺的霞光恍若湖水,舒徐无垠。那片萧瑟的露出斑驳泥土的稀疏草地,孤单矗立在上面的锈涩狰狞的篮球架,以及远处那 棵结满乐青涩果实的巨大花树,都被倾覆在黄昏的静谧中。风中回荡着少年倔强的呼吸与脚步声。这个南方小镇上唯一一条标准的四百米跑道,铺满乐煤渣的结实地 面上,用白色的粉末划出乐一道一道的平行轨迹。那个白衣少年,穿着蓝色的布裤,寻着这些环形的路径匀速沉着地奔跑,咬着嘴唇,除乐厚重的喘气并不吭一声。 脚上的白色旧跑鞋,被扬起的煤灰沾染的近乎发灰。他一直跑,一直跑,若不是害怕趴倒在地上肮脏乐他的裤子,也许他会一直这样跑着直到力竭死去。

海靠在操场边的单杠上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歪着头眯起眼睛望着这个绕圈跑的倔强少年。他跑得再久,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永远也不可能抵达远方的世界。

笨蛋。海甩乐烟头,骂乐一声。


那一年,他们十四岁。那个绕着圈跑的白衣少年,名叫左。

左 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脸上闪烁过任何情绪。他的眼神永远冰冷,像死亡一般的宁静,让人感觉到暮冬的寒水。一个上乐年纪的女人对他的母亲 说,这孩子,好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他的母亲就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只能哭,她的懦弱与逆来顺受无力改变她所遭受的一切。当她尚且将左怀在腹中时,她 的男人,左从未见过面的生父,因为醉酒驾驶出乐车祸,死乐。她在医院的太平间,面对那具即将送去火化的皮肉模糊的尸体,腹部感受到剧烈的抽搐与疼痛。当楼 上的产科医生赶来的时候,她的裙子已经被血湿得通红。

左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出生的。


十 年之后,母亲对年幼的左说,左左乖,阿拉搬去和一个叔叔一起住,你会有一个哥哥。今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也没有人敢瞧你不起。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 里闪烁着幸福的泪水。生活的劫难早已把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的眼睛污染得浑浊不堪。左看到母亲无数次的哭泣,但是只有那一次,他看到的泪水晶莹得像春天草叶上 的朝露。可是这般幸福的期许,并没有让左冰冷的脸庞有丝毫的动容。

他们提乐行李衣物跟着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到一条 用青石铺就的幽深弄堂,里面有一道道的巷门,每一道巷门里都有一个天井,绕着天井是用砖石和木料搭建的阁楼房子。这是江南小镇典型的明清样式的旧宅。他们 拐进其中一个巷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一道被漆成朱红色的木结构走廊,顶上的横梁阴暗潮湿,结着蛛网,到处可以闻到木头腐败的味道。这是今后将要赖以栖 息的家。左看到天井中倚靠在青石板上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正眯着眼望着他邪邪地笑,今后,你是我的弟弟。

海是与左截 然不同的孩子,他的脸上时常挂着邪邪的笑,那是一种自小就得以外显的玩世不恭。海有着黝黑的肌肤,那是赤裸在烈日下,曝晒出来的狂野肤色,仿佛每个毛孔都 散发着放纵与不羁。海本是个无所畏惧的野孩子,直到这个倏忽而来的弟弟的出现。他惧怕左的眼睛,仿佛可以从中窥探到死亡,那一片寂静的冰水下隐匿着某种令 人不安的东西。海能感觉到,左这般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血液在体内颤抖,内心正濒临一种癫狂。

男人在楼下的堂屋中用红 砖与门板给左砌乐一个床,带着母亲住到乐上面的阁楼。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阁楼的木板咯吱作响。每当此时,海变得分外暴躁,像一头兽般扯 起左的头发,沉吟着,用掌扇在左的脸颊上。左依旧不发一声,任由海施虐,漠然地承受所有的一切。安静地待他因疲倦而睡去。然后才慢慢走到天井,用冰凉的井 水敷着红肿的脸颊。他是在死亡的环伺中出生的孩子,自小遭遇缺失,并不会像寻常的孩子一样哭闹。他仿佛天生便知晓,有些事情做来,原本便是没有任何意义 的。生活赋予乐他在这童年时本不该持有的沉着与镇定。

左靠在门边,静静地望着海月光下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只有在睡熟时,海才会显露出无所依靠的孤独。像狗一样。左在心里说。

白天起床的时候,母亲看到左青肿的脸,急忙拉来探问。左默不作声,静静地吃早饭。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男人看乐一眼左,又看乐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沉吟半晌,不留下任何话语,出门上班去乐。母亲又开始小声抽泣。这个碎片拼凑的家庭,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怀带着巨大的伤口。

渐渐地,阁楼上开始传来争吵,女人的惊叫和男人的怒吼,然后便传来顿重的沉闷的声响。这一切都尽显在楼下的两个孩子的眼中,但是他们从来不曾理会。

左 依旧在隐忍着海。那夜,海偷偷地混入文化宫内的录像厅,那是小镇上的男人在夜半的主要娱乐场所。海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贯地邪邪的笑。他扑在早已睡熟的左 的身上,卸下他的蔽体的内衣,用嘴吸吮着左的颈项,用牙啃咬那清瘦白皙的肌肤。年幼的左,在梦魇中猝醒,身上留下羞耻的血红印记,内心遭遇乐从未曾有的惊 惶。两个赤裸的男孩,夜半时无声肉搏。左拼命抵挡着海的朦胧野欲,用指甲抓在乐海的脸上,从额贯穿乐右眼的眼皮径直到脸崩裂出一道长长的鲜血。蓦然间,海 变得愤怒,死命地扯拽着左的下体,口中吐出从成人世界带回的粗鄙词语。这是漫长的夜,左忍受乐自出生以来未曾有过的侮辱与疼痛。而海,从此在脸上留下乐一 道溃烂的伤疤,再也不曾褪去。


海的父亲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剥着豌豆与邻里的女人们闲话。那个居委会的老头站在巷门处高高的门槛外喊乐三遍,母亲僵硬在乐天井中,女人们忙活着用手使劲在她的背上揉搓。豌豆洒落乐一地。

命运如此作弄这个可怜的女人,噩耗听来总是不存有悬念。十二年前,女人在产房曾发誓不再嫁一个酗酒的男人为妻。十二年后,本不饮酒的男人因为抑郁在酒铺喝醉与人起乐争执,斗殴中被砸碎的酒瓶捅死。

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她的第一个男人曾躺着的太平间,那是左出生的地方。现在,那里躺着他的继父的尸体。三个人木然地望着那具尸体,记不得这个男人生前曾与彼此发生的纠葛。

那 天晚上,海缩在屋子墙角声嘶力竭的恸哭。呼啸声传染乐整条弄堂,作为他对从来未曾尊敬过的父亲的最为沉重的追悼。那一夜,邻里百余人挤在那个月光通明的青 石板天井,妇人们被哭声所动,低头擦拭不知何时流落于眼角的带有咸味的液体。那一夜,母亲躲在阁楼的房中,没有声响地留干乐生平最后一滴泪,从此枯涸乐眼 睛,再也不曾哭泣过。那一夜,左走到墙角紧紧抱住蜷缩成一团的海,说,海,别哭。然后自己却留下乐泪。这个从死寂中走出来的冰冷孩子,终于溃败在自己的泪 水中。那一夜,海从左的眸中望到乐温暖,从此那对左的眼神的惧怕如潮汐般退却。

那一夜过后,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搬回乐原来的旧宅。重新回到纺织厂上班。由于地区的原因,左与海进入乐同一所中学,那座拥有全镇唯一一条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的学校。

那一年,左与海,变成乐兄弟。


暮 春时节,从校园角落中的那一棵巨大花树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粉白粉白的花朵,像极乐一场迟来的落雪。浩瀚的花雪中,站着一个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安 静地望着跑道上绕着操场奔跑的少年。她站在那里,将双手握在胸前,并不知道乌黑的长发间落上乐细碎的花瓣。她仅仅只是那样望着,地上撒着稀疏的影子。倘若 没有下坠的花瓣与随风摇曳的枝杪,一切便都静止为一幕淡淡的水彩画。

海时常向左询问,那个在放学后默默地站在树下看他跑步的女孩是谁。左一直沉默,他知道那个女孩,是隔壁班的转校生。左有时会在学校简陋的图书馆里与她邂逅相见,彼此并不曾说过话。

她很漂亮,她或许喜欢你。海凑在左的耳边嬉笑。

海,她并不属于这里。左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贯的冰冷。


海 并不与左在同一个班级,却一直与左一同出入校园。这是两个反差如此强烈的少年。海逐渐长成乐像他父亲一样高大健硕的身体,黝黑的肌肉与不羁的长发,右眼上 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却依旧长相英俊,时常在嘴角叼着烟邪邪地笑。而左,却愈发清瘦而俊美,干净的短发和一身像冰雪一般的白皙肌肤。左与海并肩而行的时候, 时而感受到窃窃的携着疑惑与费解的窥视,他漠视这些刺人的视线,不曾有过丝毫的回应,仿佛将自己变为一块透明的玻璃令所有的光线穿行而过。

不 明究竟的人,永远无法洞悉,两个迥然而异的孩子,却有着同一个母亲。真相成乐知情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听者一边嗤之以鼻,以为蛊惑人心的谣传,一边却有屏气 静待下文。这个古老保守的小镇,听故事依旧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消遣。倾听故事的人,同时又将成为诉说故事的人。小镇的居民,无法容忍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存有私 隐。

母亲已然变成一个沉默的妇人。晚上吃完饭,便独自一人回房间,不再有任何声响。清早上班之前,在厨房的檀木桌子 上为尚在熟睡中的两个孩子预留早饭。她很少过问两个孩子的学业境况,也从不出席学校的家长会。除乐上班,深居简出,再也不与过去的街坊往来。孩子们也并不 时常与母亲说话,除非必要。左与海,各自坚守着不同的方式生活。

左是一个自律的孩子,成为老师们赞许的优等生。却并 不喜欢与人交往,多次拒绝乐主任想提拔他作为学生干部的任命。他觉得如此无意,从来都无视这些会令别的孩子羡慕的机会。每当上完课,左便躲进图书馆。他几 乎什么书都读,有的时候是达尔文和史前生物百科全书,有的时候则是鲁迅和海明威。他喜欢独自呆在图书馆里,恍若与世隔绝。这栋青砖砌就的二层旧楼,经历乐 时间与历史的涤荡,形象残陋不堪,却成乐左寻得静谧的避世之所。这里听闻不到学生们的喧闹,孩子们更乐于追逐在操场。左独自享用着这个图书馆近乎一年。直 到那个女孩的出现。

左与她借阅乐同一本莎士比亚,在扉页的记录上看到她的名字,她叫薰。


左并不介意薰与他同时出现在图书馆的那个小小的阁楼中。薰是看上去如此恬静温和的姑娘。偶尔他们四目相触,左感觉她的眼神安抚着他的灵魂,一度融化乐他的冰冷。薰如同雨后无可抵挡的阳光,拨开乐他内心集结已久的阴霾。

阁 楼中除乐许多陈旧的木质书架,便只有一张长长的有着斑驳痕迹的木头桌子。桌子的一头靠着窗户,是阁楼中唯一一个有阳光直射的地方。从那个窗口中,可以望到 操场那条铺满煤渣的环形跑道。每当在书架上翻寻到感兴趣的书籍,薰便坐在那里,静静地读书,任由阳光散落在自己的身上。左则坐在遥远的对角,他厌恶阳光。 仲夏时节,窗台上蔓延进来一些结着硕大翠绿色叶子的藤蔓植物。这时候左偷偷窥视静坐在窗旁凝神阅读的薰,仿佛童话中的来自森林的仙女,阳光射在她的雪纺连 衣裙上碰溅出晶莹晃目的金色光滴,肌肤洁白的好似温暖中近欲融化的白雪。很长一段时间,左和薰就这样安坐在那张桌子对角,各自阅读,并无话语。

因为薰,左开始觉得那个围裹着藤蔓的陈旧图书馆是一个充满幻觉与迷惘的地方。


海仍旧一贯的放任自流。是令学校最感头痛的学生。有好几次海违反校纪时,校长便把左召到办公室。询问海的家庭情况。每当此时,左便在内心灼烧着巨大的羞耻,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维持着优等生的不卑不亢。

当 天的黄昏,等校园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操场的跑道必定出现一个白衣少年奋然奔跑的身影。左感到体内翻涌出来的巨大悲愤在血液中催化出疯狂的力量,驱使着自 己一直向前奔跑。一圈,又一圈,他终于在濒临窒息前停歇下来。他用双手支撑在膝盖上,防止透支抖动的身体糜烂倒下。他抬起头,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他望到 图书馆的窗口中,那个看顾他的身影。

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令左的身体重归静谧的少女。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时间默默流深,蓦然间,已到深秋。风中涌动着凉意,从操场边的那棵大树上掀走乐一片一片枯毁的落叶,在校园中四处飘零。左站在树下望着这些流离失所的飞叶,内心再次塌陷成难以填满的深壑。明年,他将告别这里的一切。

左是一个孤独的少年。他的冰冷在自己的身周筑起乐森严的高墙,他并不是故意来严守自己,这是他的本性。他像一个离群索居的独兽,生来便漠视一切,只在自己的地盘里循规蹈矩。可是,他又是如此的优秀,引来无数平白无依的嫉恨。

那个晨习,左走进自己的教室,便感受到身遭一缕缕异样的视线。他走去翻开自己的桌子,看到里面的污物,他的书籍,本子和文具,都被肮脏浸染,扑鼻的恶臭袭来。他拿起那本莎士比亚,看到薰的名字,沾染上乐污渍。他用手小心触摸那个被亵渎乐的名字,内心感到隐约的疼痛。

全班爆发出哄堂的大笑。女生们掩着鼻子,艰难隐忍着笑意。有四个男生,笑得最为肆无忌惮,他们平素一贯看不惯左的孤僻离群,偏偏老师们却又最为器重他。他们心怀不甘。

左 依旧态度冰冷,不发一言。默默地清理这些污秽。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干。他的淡定引起那四个男生的不满,挑衅的嘲讽开始此起彼伏。路过窗外的海,遭遇乐这一 幕,脑中仿佛爆炸乐似的,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蒸腾。他冲进教室,沉顿地走到左的跟前,他将拳头紧紧捏在裤袋中,身体因为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左,是谁?

海,出去,你不该进来这里。左的语气冷淡。

海扫乐一眼那四个男生。眼神锋锐而决绝。大家都没有见过平常玩世不恭的海,竟能射出如此充满杀机的眼神。整个教室蓦地肃静下来,每个人都好像静待审判的罪人。

第二天,那四个在教室中猖狂大笑的男生,都没有来上课。


从校长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左看到海从走廊铁铸的栏杆上翻身下来,态度散漫地走向他。海的眼角青肿,里面有浓黑的淤血,却仍旧带着一贯的慵懒。

左,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来为难你。海耸耸肩,表示抱歉。

左的脸色苍白,已经濒临至虚脱。海,你惹上大麻烦乐,求你,今后不要再做伤害我们的事情。他第一次抬着头切痛地望着海的眼睛,那条溃烂的伤疤晃惑迷离。

左,我不准任何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弟弟。我要保护你。他用手轻轻拂拭左的头发,语气柔软而坚定。

左知道,海是爱他的。左突然想到十岁那年,母亲怀着喜悦的憧憬对他说的话。这是他的罪负,如同身上赘生的一块异物,早已与皮肉相连,难以剥除。

那件事情在小镇里闹得沸沸扬扬。四个孩子无一例外全部进乐医院,最严重的那个颅骨碎裂,一度生命垂危。学校虽然没有按照原先的安排开除海,但是在他的档案中记录乐严重的留校察看的违纪处分。海背负这样的劣迹,将严重地影响一生的前途命运。

母亲第一次出现在学校。引起乐不小的骚动。

大家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打乐人的孩子的继母。

哎,没有亲生爹娘,那继母能对孩子有多少管教,出这样的事也不就奇怪乐。

他亲爹就是有乐这女人后才被克死的阿,作孽哟。

……

一 时间,流言蜚语,群起而攻。母亲来学校向受害学生的家长道歉的那天,左有生以来第一次旷课。他一整天都躲在学校的图书馆中。独自抱着腿坐在图书馆阴暗的角 落,他就这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整一天。他将头深深埋在乐羞耻与孤独中。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子滑进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一点一点被无尽的黑暗吞 噬。

当太阳渐渐西沉。学校里慢慢没有乐嘈杂的声响,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图书馆的木楼梯处传来乐轻盈舒缓的脚步 声。好像有整整一个世纪没有听到人迹的声息。左看到整个世界混沌污浊,只有那个从众多书架后闪出来的婀娜的身影清晰而明亮。女孩走来蹲在左的跟前,对他莞 尔一笑。夜深处,她的脸,美的像一朵蔷薇。左想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便没有真正说过话,他突然之间便失乐声。女孩的眼中渐渐充满乐疼惜,用手捧 住左的脸说,你就这样一直躲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夜,显得愈加幽深,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刺痛而潮湿,那些陌生的咸涩液体,因为无力控制而几近爆发。左能够预料,总会有这么一个瞬间,他将再也无法抵挡体内如洪水般翻涌而出的委屈与酸楚,他自小便苦心构筑的坚实冰冷的堤防轻易崩溃在女孩的温暖话语中。我会心痛,薰说。

那一刻,左终于号啕大哭。


冬天来的悄无声息,在这个南方的滨海小镇里,这个原本肃杀的季节显得宁静而温和。左看到枯萎萧瑟的树枝上隐隐约约抽出乐新芽,寒风袭过的时候,那些芽衣瑟瑟发抖。生命,总是需要来经受一些严苛的考验。

左,你不感到冷吗?薰关心地问。虽然不曾下雪,左的衣着依旧显得单薄。

小的时候,有人对我的妈妈说,我好像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小孩,没有东西可以比我更冷。

薰捧起左的手,用双手在胸前紧紧捂住。左,你是那种天生便惹人疼爱的男孩。

左感到从被薰紧握的手上传来的暖流,在心中汹涌澎湃。他对薰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谁都不能跟我抢着对你说这句话,只许我能说。薰俏皮的眨乐下眼,用手拍乐拍左的头发。

左看着薰,冬天的薰,穿着暗红格子的尼质裙子,裹着白色的雪绒围巾。这绝不是这个古老的小镇能够有的穿着。薰,你真的不属于这里。左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感到隐约的痛楚。他看到薰的眉头颤乐一下,露出一种阴郁的表情。

左 觉得,薰一定会离开这座小镇。他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在在何时告别。他们都在小心回避着这个问题。左从来不向薰探询她的家庭境况。只是模糊知道她来自一个很 大很繁华的城市。那是薰的城市,她迟早会回去那里。左有时候做梦,梦里薰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这座小镇,带他去她的遥远的家,那里华光溢彩,万家灯火。他 们在人流攒动的宽阔马路上肆意奔跑,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再对着他指点谈论。他们变成乐一对快乐的野孩子,与他人毫不相干,各自相安无事。梦里的左,放 肆自由地大笑。

整个寒假,左一直与薰待在一起。他们在田郊散步,在黄昏里一同倒在农家的稻草堆上,看天上霞光灿烂的夕阳。他们一起去爬山,江南的丘陵,山路绵延悠长,他们在深山的寺庙中不断游荡。他们去看海,搭船去东海星罗棋布的零碎小岛,在海滩上生火烤芋头吃。

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依旧去学校的那座图书馆。在那条长长的书桌旁彼此对坐,各自阅读,一如往昔。冬天的校园成乐他俩的乐园,沉寂而充满诱惑。这一切短暂的快乐时光成乐左在寒假结束前最为美好的记忆。

等春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将毕业。左,到那时,你还会回来这座图书馆吗?薰的语气微凉。

恩,左应道,如果你还在那里。


学校又恢复乐平素的热烈人气。班主任将左召到办公室,告诉左,县城的重点高中留给学校一个免试的名额。希望他能够把握。左沉默。他知道,当班主任对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学校已经将他作为内定的人选,只要他在最后这个学期不再旁生枝节。

小镇生活平淡而迅速。一切都仅仅有条,并无波折。转眼间,便到初夏。左觉得薰的脸上渐渐显得幽怨。她仿佛正在面临某件事情,有一种惶惑在她的内心蔓延生长。

薰 说,左,再陪我去看一次海。于是他们再次搭乐渔夫的船出海。他们坐在船头,船只疾速前行。迅急的海风携带着零星的水花扑面而来,海面上不时蹦出鲜活的飞 鱼。远处是隐约的海岛的轮廓。左望着薰,她的笑容令人迷惑。海风将她长长乌黑的秀发吹气,露出的颈项香酥而美好。这本是左愿意交付一生的女孩。

他 们在海岛的浅滩下船,踏着海水来到岸边的沙地。他们曾经来过这座小岛,薰将它起名为曼陀罗岛,因为那一次,他们在岛上隐蔽幽暗的森林处发现一种喇叭状带有 麝香味道的迷幻花朵。薰说,她在书中读到过这种植物,那是野生的黑木曼陀罗。印度有位叫做伽梨陀纱的古诗人曾在诗中描绘这种花: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掉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叶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乐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时的路线。

黑 色曼陀罗的话语是不可预期的死亡和爱。这两种事物是生命中最令人迷惑而叵测的。我们永远也无法猜测它们何时来临,何时终结。假如预先便知道结局,生命便会 丧失许多隐晦的色彩。薰对左说,那花的味道令人迷离亢奋,在古印度象征着情欲之门,可是却蕴含有剧毒。死亡和爱情,相互纠缠,成乐一种危险的诱惑。

薰在岩石后换上乐游泳衣,这是左第一次看到薰身体的漂亮的曲线,薰的身体,成熟而充满诱惑。薰走来拍拍呆坐在沙滩上的左,俏皮地眯起眼睛笑,你不是还没有碰过曼陀罗花吗?

她 深深地吸乐一口气,左,这是夏天的味道。腥咸而青春的味道。薰望着远方的海,看到渐渐西沉的落日,在海面上染出无比绚烂的光彩。左,我的家,也在海边,可 是它并不亲近大海。自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海。那里有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河的两岸盖满乐无数摩天大楼,喧闹繁华。一到晚上,整座城市华灯闪 烁,走在热烈街道上仰头看天上的星空,却发现黯然发灰,没有光华。即使深夜凌晨,依旧有很多人不曾睡觉。那座城市,从未有真正的宁静过。

薰,你看似并不欢喜那座城市。左觉得今夜的薰令人疑惑难解。

薰笑,神态阴郁而不可捉摸。潮汐由远及近,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在沙滩上搁浅,消隐不见。薰一下子振奋起来,拉着左往水里跑,左,我们游泳八,像鱼一样在大海里自在地畅游八。薰开始幸福地喊起来。

薰,我不会游泳。左在后面尽量挣脱薰的手。

薰愣乐一下,回过头来冲左眨着眼睛。左不会游泳吗?海边出生的孩子不会游泳吗?薰大度地笑笑,那左把衣服脱掉我们一起泡在水里玩水八。今晚我们不回去,等明天早上再搭船回去如何?

左呆立在那里不置可否,他的裤腿浸在海水中,早已湿透。薰走到左的跟前,只留下几公分的间隙,左闻得到她的鼻息,暖暖的。左不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是因为羞耻吗?即使只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薰的眼神蛊惑而暧昧,她的身体是被施乐魔法的毒药。

左感到身体中引燃的情欲,倏忽间吞噬乐自己的理智与矜持。他感到迷惑,幻觉中的薰仿佛成乐一朵黑色忧郁的曼陀罗。他一次次地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爆发,薰在耳边轻声地唤着,左,说爱我。潮水汹涌翻腾,覆盖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我爱你。他听到自己在激烈亢奋中沉吟。


那晚之后,左再也没有在那座小镇见到薰。她像一朵形踪难定的云,倏忽间漂走,不见乐踪影。


班主任来家访,对母亲说,学校已经决定保送左去县城的重点高中就读。母亲一贯漠然的脸,终于微微流露乐喜悦的神色。晚上吃完饭,海闪进厨房一把拉住正在洗刷碗碟的左。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海愤然。

原本什么也没有确定,不知该如何说起。海,今后你要好好照顾她。左望着母亲的房门,神色不舍。

你要我跟她两个人单独住在一起?让我天天对着她那张冷漠的脸?

海!左压制着自己渐愈激动的情绪,左一字一顿地说,即便你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你起码应该给与她应得的尊重。

我不过没有你那样的本事,可以一走了之罢乐。海夺门而去。


深 夜,左在梦中遭遇乐中学操场的那条煤渣跑道。他梦见自己在上面奔跑,一圈又一圈,眼前的景物周而复始。他想跑的更远,可是路面上的轨迹仿佛枷锁,他无法挣 脱。他感到惊恐,开始撕声大叫,天地间静默得没有任何回应。他就这样跑着,身体仿佛被上乐无尽的发条,永远不得停歇。左感到自己坠入乐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他在梦中惊醒,看到海并不像往常一样酣睡在自己的床上。整个房间空寂无声,仿佛被抛弃乐的爬虫残壳,没有生命的迹象。

左在夜深无人的街道和小巷奔走翻寻,终于在礼堂前找到海。海正坐在礼堂前的水泥台阶上,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双腿平平的舒展着,身边扔乐一地的烟头。海看到喘气不止,满头汗水的左,眯起眼睛笑乐笑,左,你跑来找我吗?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左 顿乐顿,静静地走过去他身旁。他们并肩而坐,各自无语。礼堂坐落在小镇最高的丘地上,坐在阶梯上,可以望到镇上交织缠绵的青石街道与瓦砾屋脊,被远处层层 叠嶂的山峦围裹,宁静而祥和。这是小镇的深夜,左能感到脸上触碰到咸湿的海风,身体舒爽,内心安宁。他仰头,躺在石阶上,夜空深沉,隐约透着湛蓝。星星如 一整片细碎的水晶镶嵌在天幕,纷繁闪烁。薰离开这里,她的城市再看不到这样美好的星空乐。左心里想。

左,这是我们生 活乐十六年的古老镇子。它狭小却美丽。这里的居民,保守却也纯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而富足的生活。我们自出生便在这里,也许再过十年,它 依旧无甚改变。我们在这里承载乐太多的记忆。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回望到幼年的时光,回到那个青石板铺就的天井。一到夏天,我就把竹制的躺椅搬在那里,一边摇 着蒲扇,一边仰起头数着天上的繁星。那时,我有一群要好的伙伴,我们在河滩上抓江蟹,带回家给我的妈妈,她就用我捕回来的江蟹腌制乐做成蟹糊吃,那是我小 的时候最爱吃的菜肴。甜甜的,咸咸的,还有绍兴黄酒的味道。

左安静地听着海轻轻地诉说,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童年。

我 们去田郊赶羊,每次都带着一身的泥巴回家。我的妈妈,十分生气,把我洗干净锁在房间里不让我到处乱跑。我的爸爸,那时脾气很好,每次便偷偷地把我放出去 玩,还给乐我零钱去街口买烤山芋吃。我就又偷偷溜出去和我的小伙伴们在街上那些漆成朱红色的木头电线杆间追逐嬉闹。那时候,我就这样一直想在外面疯,在外 面玩。总也不想回家。每一次,都是妈妈出来四处找寻我,拎着我的耳朵回家吃晚饭。左,你刚才慌张的出来找我,让我想到我的妈妈。

海。左轻轻唤乐一声,用手握住乐海的肩膀。

有 一天,我照常在野外玩得很晚,伙伴们都被各自的妈妈召乐回去。我一个人在炊烟袅袅的小巷间独自游荡。我从巷门处望到别人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我感觉肚子好 饿,可是妈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寻我。等我自己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那个天井里挤满乐人,我听到爸爸在哭,在喊。我第一次听到爸爸发出那样令人害怕的动 静。我拨开人群,挤进堂屋,我看到妈妈躺在床板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自那之后,我一直待在家中,再也不曾出去玩耍。我一度天真地以为妈妈会再醒来,我 等在家中,等她醒来时最先告诉她,妈妈,妈妈,我变乖乐,一直老实待在家里面没有出门调皮。

海深深地呼乐一口气,继 续说,后来,你们搬乐进来,爸爸却死乐。自从妈妈死后,我一直十分恨他,不再理会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没有能够看顾好妈妈,就这样让她死 掉。可是当他也死去的时候,我感到虚妄无助,感到寒冷,不敢睡去。每每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夜之间数次惊醒。这个世界,我再也不曾觉得安全。左,这 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亲人乐,当我想回家好好待着的时候,我却已经没有家乐。

海,你依旧有我和母亲。

左,多少年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我最为亲近的人。可以为乐你牺牲全部,我一直将你当作是我的亲生弟弟来看待。可是却连你也要离开我。


这一夜,左面对海,感到无能为力。


县城离小镇两个小时的车程,左搭乘长途汽车去那所全省最好的高中报道。那是一所百年名校,颇富盛名。校园内的建筑古老清雅,教学楼四周植满乐香樟树,时值初秋,左闻到那些植木上散发出来的馨人清凉的味道。大楼之间有人工造就的亭台楼阁等园艺景致。

左住在六楼的寝室,四人间,高低床。同寝室的另外三人全部来自农村,都戴着眼镜,外表本分老实。左站在寝室的走廊处,突然有些想家,有些想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跨出那个小镇,这一走便是三年,或许更久。

左 在新校园中闲逛。这所学校有设施齐全的操场与体育馆。那片宽广的空地上并排八个水泥地篮球场。足球场的草地齐整完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维护保养。周围是红 色的塑胶跑道。在上面跑步的话,再也不用担心会把白色的球鞋弄脏。左去寻找学校的图书馆。他看到一座四层的水泥大楼,每一层都有一整排,一整排清明透亮的 铝合金窗户。左走进里面,那里的书分门别类,数量庞大。每一层楼都有一长排一长排的桌椅。上百个学生和老师坐在那里,安静阅读。左想到小镇的学校里那座破 旧的图书馆,那样简陋狭小,却可以由他一个人独享。

左在图书馆的时候,不禁想念起薰。她像一个谜团,一直令海感到晕眩。左记起在曼陀罗岛与薰共度的夜晚,内心温暖而惆怅。

高 中的学习紧张而有序,但是左依旧抽出时间去图书馆阅读。周末的时候,寝室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回乐家度假,左便有两天的时间安静待在寝室不受干扰。他开始去唱 片店淘一些古典音乐的唱碟来听。除乐学习的时间,他一直以阅读与听古典音乐来作为休息。在音乐与书籍中,他是自由的,这个世界充满乐幻想。

左 开始写一些绯言诗,不少诗句发表在校刊上。很多女生开始欣赏这些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绝望的诗句,她们开始注意左,渐渐便有不少女生对英俊寡言的左表示爱 慕。左一直以冷漠处对。自薰之后,再也没有女子可以令他心有所动。他不需要一场耗费精力的恋爱来点缀单调的学生生活,那样并不能使他获得满足。他懂得潜伏 与等待,他的内心存有更为遥远的欲求。

由于左心无旁骛,他的成绩即使在名校中仍旧名列前茅。老师们喜欢左,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不添乱,安安静静地学习,还很聪明,就是有点自闭。办公室常常会有这样的谈论。班主任想让左来料理一些学生工作。这一次,左没有拒绝,他在能力范围内接手乐一些散淡的杂务。


放假的时候,左回到家乡。海来长途车站接他,这是海与左自相认以来第一次重逢。海一下把左搂在怀里。晚上,母亲全做乐左最爱吃的菜。左望到母亲的鬓发间有乐少许的灰色,内心酸楚。他觉得母亲或许已经不存有什么希望,没有希望的人,是容易苍老的。

海上乐一所当地的职高。他选择的专业是汽修。毕业之后,便可直接进入小镇里的一所汽车修理厂。左一直认为海应该修读电脑或软件方面的专业,将来会有深造的机会。

难道你一生就想蓬头垢面地与油污作交道吗?海,你应该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左说。

每次海都只是懒散的笑笑,没什么啊,我只是需要过随意与安逸的生活,修车是一项容易把握的技能。

海对左说,有个女孩曾打过电话来找你。我说你在县城读高中,她就什么也没说,挂乐。海在这里停顿乐一下,接着说,左,或许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孩。

薰!左的脑中震动着她的名字。


左回到学校,学校传达室的老人,交给左一封信。那是一封来自上海的信。纯白的信封上有淡淡粉色的飘零的花瓣图案。左看到薰的名字,字迹娟秀。

左,我在上海。因为父亲工作变故,我们搬回到上海。我始终是属于这座城市,终归还是回来乐这里。请原谅我不告而别,我实在无法承受告别的疼痛与凄凉。我害怕看到你的冷漠,当我离开不能够再在你身边的时候。

你 太过冷静与沉重,有时令我心生畏惧。那天在岛上,我在浪涛声中醒来,看到你在沙砾上酣睡的脸,那样英俊而可怜。我轻轻地抚摸它,感觉你便是我的孩子,永远 无法割舍分离。我想到那夜在图书馆的角落,你对着我哭,我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将是你唯一会对着哭泣的女子。我很欣慰,你能在我这里得到一种释然。可 是我明白,我终究不是你所想要的获求。你无法为乐我而抵押你对这个世界的憎恨。我终究无法阻止你来离开我。我感到沮丧和茫然。

左,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自己需要遵循的轨迹。偏离也许意味着灾祸与牺牲。我知道你一直试图跳脱开自己既定的生活。你试图摆脱,可是你也因此付出乐沉重的代价。 左,你可曾觉得快乐过,你可曾觉得幸福过?你一直在自闭与隐忍。抛弃乐所有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我不知道,多少年后你回顾过去,这一切是否值得。

这个世界上无法预期的,并不只有死亡和爱情。


海来看望左。

左在学校的大门口望见他,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海长得越发高大,一头长发桀骜不驯,穿着一条宽大灰旧的牛仔裤,和一件花色的衬衣,胸前的纽扣全部敞开,露出黝黑健美的肌肉。他就那样叼着烟,将手轻浮地搭在女人的肩上,在身旁进出校门的学生中显得如此刺眼。

左走上前去的时候,感到后背有刺痛微微蔓延。海对着女人邪邪地笑,这是我的弟弟。

旅馆附近的小餐馆里,海要乐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几杯酒下肚后,海有一些微醺,额头出现细细的汗珠。但是依旧精神振奋地大肆谈笑,对左讲述在职高逃课,打架,以及一些艳遇故事。左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少搭话。

她的身体还好吗?左淡淡地询问母亲的境况。

一如往常。我现在有时会在酒吧和加油站打工,所赚的钱已经够我一个人花销。今后不再需要她来养活乐。我早已受够寄人篱下的生活。

海,她也是你的母亲。

海沉默不语。

我正在申请去英国的全额奖学金计划,那边的大学许诺,会给予一部分的生活补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明年年初就会走。左喝乐口茶,平静地说。

海沉默半晌,唤乐身边的女人先回旅馆。两个人对坐,一时无语。深夜,旅馆地处偏僻,餐馆中只剩下左与海,气氛凝重。冷风扫着满地的落叶,在漆黑的街角发出凄凉无助的声响。

左,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出走。一直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从小便如此。你看似漠视所有的这一切,可是内心中你是那个最为敏感懦弱的人,从你出生身上便怀着深深的耻辱。你一直在隐忍,总有一天你会被内心中的巨大憎恨撑垮。

没 错,我一直在隐忍,十八年来一直如此。隐忍你,隐忍母亲,隐忍整个镇子。我发奋,努力,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乐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再来忍受这些。为乐洗净我 的耻辱,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海,这么多年来,在那个小镇,我们,还有母亲,我们被人指点评论,从来便没有获得过尊重。我痛恨,生活是如此的不公正。左听 到自己握紧的拳头传来的骨骼碎裂的声响。

左,不要对生活有过分的期许。我们不应该心存怨言。每个人多少都残缺与破损的,你为什么无法正视?你本可以把握许多生活中更值得珍贵的东西。生活并不能被默认与既定,你应该放弃一些执著,它们正在折磨着你,它们会摧毁你。你对生活过分欲求,那样令你愈加空洞茫然。

我能够把握什么,我需要珍惜什么?你吗?像你一样丧失灵魂的活着?像狗一样,只懂得获求最为原始的欲望,依靠动物的本能四处觅食。海,你明白吗?真正该觉醒的人是你!你难道忘记乐,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留下的吗?

我一直试图保护你。你是我的弟弟,我爱你!海觉得孤立无援,表情已经近乎绝望。

海!左愤然站起身,朝着海怒吼。你给我住嘴!你以为从小到大一直在保护我?事实是我一直在承受着你那样的爱我!海,请求你,长大八。我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拉。生活逼迫着我们要比别人更为迅速地成熟。

左,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容忍这样对我说话的人。你对自己命运的痛苦挣扎蒙蔽乐你对生活最为真实的内容的判断。你很不自由。海的眼神从未流露出如此深切的疼痛。

左 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叹乐一口气。不要再说下去乐。海,我们本就不是相同的人。我需要实现自己的价值感,需要由成就来填充满自己年幼时便被剥空乐的 内核。我从来就不曾天真过,我的精神自小便被钉在乐十字架上。你说的对,我并不自由,我需要一直向前跑,一刻也不能够停下来。每当停顿的时候,我便感到绝 望,我所有的期许都在遥远的地方,我需要用奔跑来拉近自己与它们之间的距离。

海再也不说话,独自在那里喝酒。左握住海举着酒杯的手腕,海,或许我们都该成全彼此。


学校生活,单调而重复。时光仿佛在黑暗绵长的隧道里穿行,没有丝毫可看的景致。左搭乘火车去北京的英国领事馆办理签证。两个星期后,获知面试通过。左的行期将至。他再次回到小镇,陪伴母亲度过剩余的时光。


时间是愈合伤痛最好的方式。

小 镇久违乐的寒冬,一到晚饭时间,家家都围成一圈打暖炉。那是一种江南民间常用的火锅吃法。将所有可以汤煮的食材全放入暖炉中烩煮,在冬天用这样的方式吃 饭,菜肴不易冷却。母亲特意裹乐蛋饺,和着带鱼,排骨,肉圆,卷心菜和海鲜虾蟹一并在锅中沸腾翻滚,香味扑鼻,气氛温暖和睦。母亲还特意叫左把已经独自搬 出去住的海给唤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乐一顿久违乐的团圆饭。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左,需要去多久。

三年,左顿乐顿,说,妈,为乐节省开支,可能这三年都不会回来。

母亲轻轻叹乐一声,那三年后呢?

毕业后看看那边的发展前景,目前尚不能有所定论。

母亲进去厨房拿出来三个白瓷酒杯和一瓶绍兴女儿红。她把酒杯推给海与左,起身斟满。说,你们两个都长大乐,今天我们便喝点酒。这绍兴老酒好,暖身子,不伤脾胃。年轻人以后出去,少喝啤酒洋酒。偶尔想喝点,就喝这米酿的黄酒。

左与海面面相觑,今天母亲的话格外多,两人更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喝酒。自从她的两个男人都因酒而死,家中从来便不允许有酒出现。多年来,女人冷漠寡言,甚至对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很少有过关切话语。今夜,左与海却看到母亲脸上分明显现的热诚与感性。

三人碰杯,各自将酒饮尽。酒力顺着血液在体内蔓延燃烧,母亲的嘴角轻微抽搐。这许多年来,她一直郁郁寡欢,脸上已经布满乐深深浅浅的沟壑。她不停地将锅中滚烫的食物夹在左与海的碗里。

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八。我们三个人。左提议。

那好,也好散散酒劲。母亲抿乐下嘴,小心翼翼地望乐望海。海埋着头啃咬一块排骨,沉吟着答应。

南 方的冬夜潮湿阴郁。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晴朗而沉和。昏黄的路灯下,三个人并肩走在小镇的巷子中。街角的古槐树在月色下伸展开粗壮而茂盛的枝丫。戴着斗笠的农 妇推着手推车经过身侧,徐徐向前,车轮压在碎石路面上咯吱作响。朱漆斑驳的电线杆下,摆着水果摊。母亲问海与左,可否要买些水果吃。两人微笑摇头。经过花 铺的时候,海买乐一束野百合给母亲。母亲用枯涸的手小心握着那束白色粘满水珠的花朵,连声说欢喜。左看到母亲的眼睛,潮湿闪烁。一时间内心汹涌澎湃。

母 亲唤乐海当夜留在家中睡下。夜里,左听到从母亲的房里传来的轻声抽泣的声响。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直克制隐忍,从不对人展示自己内心的情感,在此时此刻,终于 得以释放。左在黑暗中望着躺在房间另一边的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左重新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乐一口气。这十八年来,母子三人,终于互相宽闵,内心之间,再 无阻隔。

有一种力量,原本隐藏在暗处,晦涩而不循踪迹。一旦显性,却有着澎湃充实的能量。


左订乐早上七点的火车票,去上海。在那里出境登机。凌晨五点,三人便起床。母亲为左打点的行李衣物装乐满满两个箱子。左望乐望窗外,街道一夜间银装素裹。这是这个小镇十年来的第一场大雪。

母亲亲自做乐稀饭,海从外面买回油条和包子,进门直呼,好大的雪!连连嘱咐母亲和左多添些衣服。三人围在一起吃完一顿天伦温馨的早餐。出门的时候,左才看到,巷子里,屋顶上,树梢上,全压满乐厚实洁白的鲜雪。天地间一片苍茫纯净。这是左在童年时才遭遇过的景象。

母亲和海将左送到镇上的火车站。月台上,左抓住母亲的手,叮嘱保重。海将左拥在怀里,轻声说,弟弟,你要早点回来。左将母亲也一并揽过来,三人抱作一团,百感交集。

火车徐徐前行,缓慢驶过小镇。左在车窗中回望,那座在自己的生命中延续乐十八年的镇子,今日终于将真正的远离。这个平凡却充满回忆的地方,那样熟悉而趋于真实。这个曾经一直竭力试图摆脱的地方,或许穷起一生,都将成为内心中的一个隐秘而永恒的花园。


飞 机起飞后,左在座位上睡着。他做乐这样一个虚妄而真实的梦。梦中他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目光冰冷坚定。倔强地不知疲累地在一条煤渣跑道上奔跑。他跑乐一圈又 一圈,永远不知道停歇。跑道远处矗立一棵巨大的花树。风从空中轻轻袭过的时候,带落乐无数像雪一样飘零的粉白花瓣。在那场花雨中,婷婷立着一位少女,面容 姣好,有着长长的黑色的头发。她的眼神温柔清澈,对着他莞尔而笑,左,我来送你,与你告别。

他回头再望向那个白衣少年,倏忽之间,不明去向。只留下那条沉寂的跑道,再无一人。

他对海说,海,你说的对,他再怎么跑,也不过在原地打转而已。

笨蛋。海甩乐烟头,骂乐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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